1544年4月4日,新阳州南湾湖。
初春时节,恰是草长莺飞,山野里一片生机,碧水与青山相映,清风贯山间奇石,春光明媚,照得湖面波光粼粼,正午时分,不见渔人,却见山间嬉笑声不断,湖心游船如梭,乃是寒食节出来踏青的新阳百姓们。
这游船之中,有一艘双层画舫最为显眼,不单是因为这船体上雕的精细纹样,而是因为船头船尾立着的四个官兵,俱穿着“申”字样的官服,原来是新阳知州赵平天携一家五口出来踏青游船。
有人认出官船来,却不在意,也不退避,有的反倒跑到船边挥手又作揖,笑称:
“赵大人好兴致!”
那知州与夫人对坐船头,听此言便嘿嘿一笑,举杯相敬:
“同乐同乐!今晚不设宵禁,大家乐个够!”
这知州年过半百,治理新阳至今有一十三年,州内民生安定,海晏河清,年年是丰收,又因律法严明,那衙门的鸣冤鼓都生了蛛网;那知州本人又是个爱乐的人,常跟着猎户渔民去猎鹿打鱼,又常到教坊听曲儿饮酒,和百姓打作一片;每逢节日,赵知州晚上便解了宵禁,大办筵席,与百姓同乐。
画舫的二楼垂着曼纱帐、青丝绸,春风吹过,花香阵阵,不是从湖畔吹来,却是从舫内溢出;再走近些,便看见一双杏仁眼,水灵灵娇滴滴...滴溜溜地转。
后面走进来个女子,二十出头的样子,步履翩跹,鸦青的马面裙上用金线绣着幽月百合,流水潺潺;腰上系着香包,在往上是月白的袄,对襟领口如意扣,薄唇翘鼻,长而修静的脸,她手里拿着两个乌饭团,蹑手蹑脚走到那大眼睛的身后,轻轻一拽她的发髻后垂着的小辫子:
“你只乱看些什么!”
那姑娘回过头来,圆脸粉腮,翘鼻红唇,是个未过及笄的小孩,只眉心一点胭脂痣,可见是个美人胚子。
相较于姐姐,她要穿的鲜艳些,妃色的裙,碧水天的袄上绣的是蝴蝶,颈上挂着项圈儿,腰上系着玉蝙蝠,腕上是一对儿金镯子,伸手去抢那乌饭团,姐姐闪身一躲,二人打闹起来,嬷嬷端上来茶水,才都到桌边坐下。
这二位姑娘原是赵知州的两位千金,姐姐叫赵纤芊,妹妹叫赵翩翩,赵知州对两位女儿极尽宠爱,这两位姑娘虽说都是活泼性子,却也都家教甚好,小事上从不让夫妻二人操心,只是最近,知州大人为了姑娘们的婚姻大事,夜夜愁,白了头。
姐姐原本自小就许给了新阳本州富户曹家的二公子,二人青梅竹马,谁知两年前的深冬,宫里突然来传旨,抄没富户家产,细问缘由,却原是半月前,这富户家进宫做妃子的二女儿竟和宫女合谋刺杀皇上,昨日午时已押送到闹市斩首了。
曹府丫鬟小厮遣散,曹家满门并亲信姨娘,一共四十三人,连带着那二公子,都流放到极南的潮州岛去了。
此事一出,赵曹两家婚约自然作废,因这事多少有些倒霉,后来再无人前来提亲,故而年过二十依旧待嫁闺中。
然而就在五天前,府上小厮报说,有个姓金的公子求见,只身一人,说是前来提亲的。赵知州宣他进来,见着面善,却不认得;一问之下,原是当地的穷苦书生,举目无亲,寒窗苦读数年,去年八月里上都城赶考却没有路费,知州当时从渔民口中得知此事,便托人带了五两银子给他;三月放榜,这书生竟中了探花,回乡之后御赐游街,二人远远地见过一回。
金探花此番前来一是谢当年五两银子之恩,二是求取赵家的大女儿,并堂前发誓定会真心相待。
赵知州心中高兴,满口答应,那探花却又说,若要成亲须加紧筹备,上命他任翰林院正七品修编,又赐了宅邸,再过半月便要出发前往都城了。
知州虽不舍得女儿,但知因之前的事故,这探花郎恐怕是大女儿最好的归宿了,便叫来当地媒人查了背景,又找来大女儿和夫人,几人商量之下,最终还是定下了这门亲事,婚期就在本月初九。
这事家中人尽皆知,唯有小女儿,人人都瞒着她。这小女儿是知州中年得子,和大女儿相差七岁,赵夫人生她时小产,身病体弱,全靠大女儿照料,二人关系紧密,小女儿甚至曾与父亲说,要与姐姐嫁给同一人家的两兄弟,日日还玩在一处。
眼看着快到成亲的日子,知州明白越发瞒不下去了,大女儿明白父亲的难处,便自告奋勇,说要在今日游船时,趁着小妹兴致正好告知。
二人对坐饮茶,姐姐叫了嬷嬷退下。
“翩翩,父亲从前说,女大当嫁,你可想好要嫁给什么样的人了?”
赵翩翩眼珠一转:
“你又想诓我说些什么?”
“正经说呢,”赵纤芊探身敲了敲妹妹额头,脸上淡了笑意,“父亲年事渐高,当然想你在婚事上有个着落。”
“那你先说,你要嫁给什么样的男子?”
赵纤芊思忖片刻道:“我无甚要求,只要是个真人君子,真心待我便好。”
赵翩翩拍手笑道:“这便好了,你一定是想嫁人了!连这些都想好了,那你便先嫁吧,再说我的!”
出乎意料地,姐姐并未像平日里开玩笑一样笑出来,而是犹豫片刻后点点头:
“翩翩,父亲给我说了一位姓金的公子,我瞧着不错,生的端正,又考中了探花,父亲叫人来说了媒,已经定了今月初九成亲了。”
赵翩翩听着这一长串话愣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朦胧中只听得姐姐急切地唤她名字,便猛地清醒过来,头脑依旧发晕,问道:
“何时成亲?”
“刚说的,本月初九。翩翩,你别吓我,你若是实在不想我离开,我......”
“怎会如此,”赵翩翩深吸一口气,强挤出笑容,轻声道,“好姐姐,我替你开心,前些年曹家的事我也多少知道,如今有人来提亲,是大好事,我怎会不让你离开?”
赵纤芊听她如此说,红了眼眶,翩翩走过去跪在她身前:
“翩翩从前听母亲说过,母亲产后体弱,一直是姐姐看顾,翩翩受姐姐照料多年,如今还有一年便及笄,往后便是大人了,姐姐放心嫁人去吧,今后由我来照料母亲,”说到此处自己也觉得鼻酸,又道,“姐姐嫁了探花,必是要往都城去了,往后每月书信,万不可断,否则便是忘了妹妹,妹妹定不饶姐姐的。”
赵纤芊感动不已,扶起妹妹,二人相拥而泣,姐姐去后,二人果真每月书信不断,妹妹每月十三便遣人守在驿站,书信由官道寄出,路上只消两日,倒也便捷。信中写些家长里短,端午信中夹着五彩绳,乞巧节,重阳时寄来菊花制的香包;中秋依月色作诗,说吃不惯当地的浆月饼,还是想念徐大姐的五仁馅;上元节两姐妹在信尾写灯谜互猜,冬至前又寄来棉护膝,叫妹妹祭祖时穿上再跪。
两姐妹一分别就是四年,这期间两姐妹的思念,赵知州都看在眼里,便也有心为妹妹找都城人家,辗转多人找到了都城郊外的乡绅福家,那乡绅家是都城本地人,前朝做了五十年的官,期间谪转多地,退休后就回到原籍乡里,家中有小儿子福安,年龄正好,只是听说性情暴戾,为人尚武,又爱交些江湖朋友。
知州原本举棋不定,谁知那乡绅家的小儿子听江湖人说过赵知州的贤名,竟亲自领百余人迎亲队伍,八抬大轿装满聘礼,又有都城两位媒人随行,这阵仗直接让赵翩翩知道了,说什么都要嫁过去和姐姐作伴,于是知州便遂了她愿,也是初九那日出嫁。
花轿晃晃悠悠走了半月有余,直到府中行了礼拜了堂,彻底安定下来,家中却传来消息,说金大人不知怎么触怒圣上,被贬了去潮州岛做节度使,半月前便举家搬离都城,走马上任了。
原来早就在妹妹出嫁后三日,姐姐便从家中传来贬谪的消息,只是这书信几经辗转,在途中丢失,消息传至福府时,金家早已举家离都。
好在信中附了新宅住址,姐妹二人总又得以书信联系。
好在那福安是个重情义的,和赵翩翩性子相似,二人相处甚欢,福安念着赵翩翩思念长姐,便安排着要带翩翩去潮州探亲。
不料端午时节,姐姐寄信过来,说潮州有岛民闹起来,现在并不安定,金公子正想法子压制,让小妹再等几月过来。
信中依旧附了五彩绳,赵翩翩也寄了回信,同样附了五彩绳,绳上绑了自己戴了多年的玉蝙蝠,让长姐安心,自己过些时日就去探望。
谁知这便是二人最后一次通信,往后几月,驿站都说并没有潮州来的书信,福安问了送信的官差,那官差说,潮州岛民起义越闹越大,竟组起几百人的军队来,朝廷就近拨了官兵前去镇压,谁知这帮人熟悉地形,在丛林中躲躲藏藏,四处扎寨,官兵折损大半,又找不到首领老家,战线越拉越长,如今起义军已占据大半个潮州岛了。
那福安心疼自家娘子,便使了银子,托使者去潮州探知金家消息。
那人回来,说潮州岛上起义早已平定,只是为首的还没抓住,原本的金府已被一场大火夷为平地,乃是七月里,起义军首领带人夜袭,杀光了金府一家九口并丫鬟小厮共二十八人,又将节度使与夫人尸身绑在村口竹门两边示众,余者皆扔进大海。
他去找时,只看到那二人眼中被横插了几叠铜钱,头上血迹斑斓,发间绑着鸡毛,尸身衣不遮体,大小伤口遍布,他趁夜里仔细去看,二人身上金银饰物已被洗劫一空,按福安所说的特意瞧了四肢,右脚腕上果然有一条五彩绳,绑在小腿上方藏于裤内,使者解下彩绳,那上面还绑着一只玉蝙蝠,因放的时间长了,触之生出凉意。
他将彩绳原物奉还,福安不敢告知妻子噩耗,翻看从前书信,模仿赵纤芊笔迹,依旧每月递信过来,又说起义尚未结束,让小妹耐心等待时机。
这一等又是四年,尽管四年间书信不断,赵翩翩还是生了疑窦,福安实在熬不住娘子质问,只得将实情告知,这一告知倒好,赵翩翩心中思念彻底难解,心如死灰积郁成疾,又兼染上都城天花,刚过新年便撒手人寰。
福家在朝中本有福安的哥哥福佳为官,此前上书想要拨都城军队前往潮州岛被拒,而后起义军规模扩大,朝中却调来新人领兵前往,福佳则被安了个尸位素餐的罪名,贬到西北庆州去当节度使了。
福家本就人丁稀落,福兴年方七岁,福安又没个营生,全家只靠福佳一人,如今福佳被贬,家中落魄起来,福安的母亲得的病须重金制药,眼看着家里一年不如一年,最终老夫人连药都吃不起了,两年后也归西了。
福安心中怒气难平,遂集结几路江湖好友三十余人,长途跋涉前往潮州岛,正赶上三月三,数百岛民欢聚海边,男男女女盛装赴宴,没了宵禁,又开夜间集市,几人也作岛民装扮混入盛会,只见得男女约会互诉情长,听得篝火会旁银铃叮当,闻得竹筒饭和米酒飘香,俨然一派和谐景象。
福安见此心中怒火更甚,气急攻心,一声令下,彩炮为号,八方点火,那一排为了篝火晚会搬来的新木头一点就着,纸灯笼也被拆了摔烂,海风一吹火势更甚,集市里一排排新木连成一片火海,福安等人又早用稻草车点着,堵了几处出口和官道,数百岛民困在其中,有爬上屋顶摔死在岩石上的,有被酒罐爆裂崩死的,有被踩踏致死的;米酒点着烈火遍地,岛民惨叫声不绝于耳。
直至火丁官兵赶来时,只见得黑烟滚滚,闻得人肉糊臭,听得焦木噼啪,赴会三百二十六人,尽烧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