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年X月X日  周四  阴

    今日虫君的心情十分低沉，就如同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一般，随时都有下起暴雨的可能。从他一进门开始，我就发现了他的不同寻常。

    可虫君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还在试图隐藏他的情绪，用以往的语气若无其事地同我交谈。但恕我直言，这不过徒劳无功。

    我向来不是一个善于表演与隐藏的人，因此，我选择直白地点破他拙劣的伪装，并直接询问他低落的理由。

    “阿虫，你今天很不对劲，发生了什么？”

    虫君看起来对我丝毫不加掩饰的问话很是恼怒，还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抗拒。也许我的问话确实有些过于唐突，让他感觉到了冒犯的意味。

    成年人的友谊似乎总是需要比少年时更多的距离感，互不侵犯、点到即止早已成为大家心照不宣的条例。

    但我并不认同这一点，迂回的关心向来只能得到更加迂回的倾诉，在朋友的心房之外犹豫而踌躇地徘徊简直是浪费时间的行为。蛮不讲理地踢开他的心门，一把揪住那个正偷偷向外窥视的灵魂，近距离地仔细观察他是否有在无声地哭泣与呻吟才是最好的做法。否则若是有朝一日我永远地失去这种机会，那时再后悔也不过无济于事。

    “悲伤，是弱者才会有的情绪。”

    虫君用不屑的语气回答我。

    我没有做声，只是搁下笔，静静地望着他。

    “我乃杀人天使，犯罪之王，连政府的走狗都会畏惧的天生的犯罪者！你居然说我会悲伤？！”

    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并没有说虫君在悲伤，是他自己，是他自己在用近似于哭泣的语调，这样地对我说——

    他很悲伤。

    “又是第七机关吗？”

    那个一直在强迫虫君为其服务的、隶属于政府的犯罪组织，帮助腐朽的官寮消灭□□罪证据的政府的黑暗面，不可饶恕的蛀虫的温床，罔顾法律、践踏道德、泯灭人性的无耻之徒擦拭掌心鲜血的手巾。

    虫君看起来对我吐出的名字很是诧异，他握紧双拳，隐忍地看向我。

    “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个名字的？”

    我摇头。

    虫君总是以为自己把异样掩藏得很好，也总以为那苦涩的味道只有他一个人在独自品尝，而下意识地忽略旁边正密切关注着他一举一动的朋友。

    “不要小看小说家啊，阿虫，我们也是有自己的能量的。”

    听见我的话，虫君猛地睁大眼。他上身前倾，微微向我靠近。在那一刻，他似乎是想要对我说些什么，却最终把话语咽回了腹中。

    “不管你是怎么知道的，横沟，我警告你，如果不想连着你那些破小说一起被烧得干干净净的话，就不要再继续查下去，我没兴趣为你收尸。”

    虫君语调森然，他锋利的眉眼忽而隐入阴影之中，这模样确实有几分他所谓犯罪之王的韵味。

    我也许能够凭此想象他为那个机关工作时的样子了。

    但这并不代表我同意他的自述。

    “你是修缮天使，家务之王，阿虫，这才是你真正的才能。”

    我温和地反驳他之前的话语。

    虫君被我狠狠地噎了一下。他的脸色看起来真怪，似乎有些感动，可又似乎即刻便要站起来殴打我一般。

    但无论表现如何，先前萦绕于他身侧的那股低沉的郁气已然于不知不觉间尽皆消散，说明哪怕不算中听，我的安慰仍是颇有成效。

    “你和他们交换了什么？”

    “你以为为什么我还能坐在这里？”

    虫君没好气地回答。

    我想我明白了。

    虫君以主动的配合与顺从的态度来降低对方的戒心，以此得到了限制之内的基本的自由。很早以前我就知道，政府不过是披着柔和面纱的暴力机关，而【完美犯罪】这一异能简直是他们再理想不过的违法工具，这导致他们对此势在必得，而绝无可能放手。哪怕虫君选择与他们誓死抗争，最后的结果想必也不过是在高墙内进行同样的工作吧。

    “你那是什么眼神，横沟？”

    虫君眼神不善地问我，他的自尊不允许别人以怜悯的目光注视他。

    虽然我不是，我只是在怜惜，对我不幸陷入泥淖中的朋友的怜惜，以及意图帮助他的期望。

    但为了不让他感到不适，我还是移开了视线。

    “我在想，如果将阿虫的异能写入我的新书之中，会受到无数读者唾骂的吧。”

    “话题转移得太生硬了啊横沟！你到底会不会说话！”

    我无辜地和在书桌对面暴跳如雷的虫君对视片刻。

    我看到他的拳头紧了又紧，但最终却还是没有锤到我的头上。

    我们又开始就着这个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出于你我皆知的原因，虫君今日格外暴躁，无论我提出怎样的构想，都会立刻被他批得一无是处。但我仍是坚持不懈地缠着他，与旅馆外那只亲人的老黄狗颇为相似，直到夕日散去了最后一抹虚弱的余晖，彻底隐没于遥远的天际。

    昏黄的灯光又一次亮起，虫君安静地低下头，浏览起我最新完成的书稿。而我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他浅浅的发旋，思考方才被我中途打断的话题。

    对于政府这种无法动之以情的冰冷机器来说，想要摆脱它只有两种办法：其一是权力，比那些犯罪分子更加有力的权力，这极难达到，无论是在短时间内成为优秀的政客还是结交一位正直而清廉的高级官员都几乎可以被称为天方夜谭；其二是钱财，足以打点出一条足够安全的退路的巨额的钱财，这虽然也相当艰难，但相较之下，却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钱，钱，钱。

    君子固穷，我从未对我简单的生活抱有什么怨言，但为了生命中重要的人，我也并不以渴求这俗气的字眼为耻。

    再耐心地等待一段时间吧，虫君，我会尽我所能地去解放你，还给你应得的选择的自由。但在那一天到来之前，请原谅我只能给予你轻薄的安慰。

    此刻。

    夜幕低垂，一日将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