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越来越接近正式开始的九点，肖瑶却是那个越来越焦虑的人。

    虽然这么多年来，她正式出席过那么多公众场合，可是她仍然不是一个善于主动社交的人，再加上失聪的身体硬件损伤，顶多只是变成了不抵触社交。

    走出舒适圈真的是很不容易啊……

    肖瑶做着深呼吸，看着周围早已驻足了好一会儿、面上隐隐期待的人群。

    有小朋友们三五成群一起好奇地观望、有大人牵着小孩一起耐心地聊天、有小情侣亲密地凑在一起拍照……

    心里莫名泛起些许波澜，无意中，她看到端着摄影机的凌开，凌开的神情十分专注，看上去略显笨重的机器在她手上像是纸壳子似的轻巧。

    突然凌开朝都镜净比划了个手势，都镜净心领神会地笑了一下，虽然没有其他表示，但她们都已经明白对方的意思。

    肖瑶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翻出手机，点开桌面——云联右上角一片空白，没有小红点，也就是说……没有任何人联系她。

    再瞥一眼时间，八点五十八分。

    尽管清楚这个时间大概大家都在各忙各的，或者有人还没睡醒，但她还是有些落寞。

    下一刻，手机震动起来。

    肖瑶打了个激灵，一看，是八点五十九分的闹钟——“准备开始”。

    她最后叹了口气，把手机揣回口袋里，戴好口罩以减少不必要的麻烦，背上都镜净为她准备好的小斜挎包，慢悠悠地走到半包围状的人群外围。

    她刚刚已经大致观察过人群的目前成分，却没有好好地欣赏一遍都镜净的打扮，所以她不紧不慢地装作和普通路人一样，探头往里面瞧。

    或许是因为今天是第一天正式开启节目，所以都镜净穿了件明艳的齐胸襦裙——火红的对襟上衣加上浅粉色的大摆裙，发型则扎了个圆髻，上面还点缀了几朵白色和粉色的绣球花首饰。

    都镜净今天倒是没有戴框架眼镜，凌开为她化了个清淡的浅妆，让她本就较为亲和的面庞添上了几分俏皮，再加上她本来的气质就是沉稳而不失温润的，在古筝前优雅一坐，完全称得上是一幅佳人奏乐的美景。

    都镜净已经开始演奏了，双手的动作自然而流畅，神情陶醉，抚弦如起舞般浑然天成、落落大方。

    肖瑶虽然对古筝不熟，却能通过观察都镜净和周围人群的表现看出来，都镜净弹奏的应该非常棒——毕竟小孩子的表情真的很好懂，他们张大着嘴，眼神都发着亮。

    我有病吧？

    肖瑶收回目光，紧紧地捏着挎包的肩带。

    我听不到我还答应过来干什么啊？过来发酸吗？等之后旅行的时候跟着去不就好了吗？我又听不到，我在这里光看着有什么意思！

    肖瑶猛地对站在原地的自己产生了巨大的抵触情绪，刚想发狠地扭头绕开人群就往一旁走，却感受到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两下。

    打开一看，是董欣涵的信息。

    【DXH：9点多啦，起床了没？】

    【DXH：我记得你今天有早十的课，对吧？】

    心里突然有点酸涩，她回复完“嗯”，鬼使神差地拍了一段都镜净的弹奏视频发过去。

    【瑶瑶：……她弹的好听吗？】

    【DXH：问号.jpg】

    肖瑶僵在那里，不知该如何解释，其实她还没想好要怎么跟亲朋好友说明这件事的由来，不过董欣涵倒是没有强行追根究底。

    【DXH：虽然我也很久不练了，但是我说实话，她的演奏水平很高，而且这音响不错啊】

    【DXH：没听说你们学校举办活动啊，社团吗？这么早？还周一？】

    【DXH：不过好难得，你居然没有围着钢琴来回转，好稀奇】

    【瑶瑶：什么稀奇，我也不是天天围着钢琴转的吧！？】

    【DXH：你对自己有很大误解】

    【DXH：是谁说‘一日不练如同三年不见’的】

    【DXH：初中那会儿还强一点，高中开始就完全跟钢琴长到一起了】

    【DXH：这之后就更不用说，我看你的世界组成大概得有99.99999%都是钢琴吧】

    肖瑶沉默了，她仔细地回想，发现自己的生活好像真的一直都围绕着钢琴转，随后就越变越小。在拥有听力的时候，见到什么，就联想到钢琴和音符旋律，在失去听力后，更是执着于心里的那些旋律，于是就更加刻苦地练习钢琴。

    到头来，她这居然可以算得上是第一次从自己的世界走出来看看？

    【DXH：所以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居然跑去看古筝了？震惊.jpg】

    【瑶瑶：……我就是，觉得她动作挺美的，所以应该很好听吧】

    【DXH：确实是很美】

    肖瑶能明显感受到董欣涵在回避关于“好听”的字眼，心底很暖——其实不论是董欣涵，还是杨悦等人，她的朋友们都在有意识地避免提及关于她听不到的事情，这种保护让她也变得有些懦弱，担心自己的言行举止会不会给他们也造成负担。

    但现在显然不是把这件事说明白的时机，于是她耍赖一般地转移话题。

    【瑶瑶：那你觉得她弹得好还是你弹得好哇？坏笑.jpg】

    【DXH：当然是她了，她这个很明显就是非常喜欢、非常热爱的演奏者，而我又不喜欢古筝，顶多就是一个学会了能弹奏得差不多的中等水平】

    【DXH：摊手.jpg】

    【瑶瑶：好谦虚哦，鼓掌.jpg】

    肖瑶无奈地摇头笑了笑，时间到底是让大家都变得成熟了，如果是以前，董欣涵那个要强的性子是绝对不会就这样承认自己的不足的。

    但从明白董欣涵学会放下不必要的“要强”之后，杨悦和肖瑶倒是总这样逗她，最终让她彻底脱了敏，这样类似的对话已经发生过好几次了。

    【瑶瑶：我回头有时间跟你说哦】

    【DXH：OK，我也要去上课了，拜拜.jpg】

    肖瑶重新抬起头，环顾了一圈人群。

    原来这就是从自己的世界走出来的感觉吗？

    想走的冲动已经平息，她努力地放空自己，再一次认认真真、试图不带任何主观感情色彩地观察每一个人的表情。

    有感慨的、有喜悦的、有惊讶的、有幸福的、有激动的、也有满足的……

    ……形形色色的人啊。

    目光最终聚焦到人群中央的都镜净上，可哪怕都镜净脸上的笑意并不明显，肖瑶还是感受到董欣涵所描述的热爱，那种由心而发的“热忱”是任何东西都不可遮挡的。

    但这一刻，肖瑶扪心自问，尽管仍然拥有隐隐约约的羡慕与嫉妒，但这些已经不再掀起汹涌的波涛——她在此刻，居然只是平静的微起波澜。

    这种感受有点神奇，以往的她做任何事情，都不由自主地联想到音乐与旋律，久而久之，慢慢就变成了为音乐与旋律而体验生活。

    音乐、旋律、钢琴……就这样成为了她的全世界，她的全部，是她生活的源动力。

    现在源动力被迫消失了，世界也就灰暗了。

    但是……走出自己的世界，所见的风景，居然也不一定只剩下黑白的分明。

    肖瑶轻合上双眼。

    ……这就是用心看的感觉吗？

    她很难想象，也难以抑制的有些恐惧——自己有一天真的会变成“已经放下音乐”的那种模样。

    为了打消那种堪称恐怖的幻想，她使劲摇了摇头，从包里取出一封信——做点什么别的事情，总归是比胡思乱想强的。

    刚刚收起手机前的最后一眼，时间已经过了九点半，无论如何都已经超过了三首曲子，她决定去看一看有没有合眼缘的人。

    从偏外周的部分的最左侧，慢悠悠地踱到最右侧，好巧不巧，右侧不远处的角落边上，那两个同行的女生比较眼熟——其中一个女生手腕上的疤痕格外让她印象深刻。

    两人四目相对时，肖瑶想，我戴口罩了，她不能认出我吧？

    那个女生上下扫视她衣服时，肖瑶想，虽然没换衣服，但我穿的很普通，她不能认出我吧？

    那个女生激动地拉扯同伴时，肖瑶想，她不能认出我吧？

    那个女生强忍激动，小幅度高速朝她挥手时，肖瑶想，好吧，她就是认出我了。

    这何尝不是一种缘分呢？肖瑶自我开解着，捏着信封凑过去。

    “你们好，”肖瑶拉下了一点口罩，展示自己的本貌，“又见面了。”

    女生戳了戳同伴，但她的同伴已经在见证肖瑶面容的那一刻大脑宕机，只会怔楞地站在那里。

    “哎呀，”女生为她同伴的不争气感到可惜，随即开心地和肖瑶聊起来，“我们俩今天其实是来听那位弹古筝的小姐姐的音乐表演的，结果没想到居然还能碰上您，她是您粉丝——哦不，我们都是您粉丝！”

    “啊对对对，”同伴终于回过神来，一顿猛猛点头，“我、我、我喜欢您好多作品！哦不对，手、手语，得用……”

    “谢谢，”肖瑶客气地点点头，“没关系，说慢一点我就大概能看懂。我有一个小小的不情之请，请问，可以拜托二位吗？”

    “当然了，”两人爽快地异口同声答应，肖瑶也稍微放松下来，“其实我是那位弹古筝的小姐姐的……工作辅助人员——之一。既然你们都说了是特意来看她的话，那应该已经了解过规则了，对吗？我今天负责发信，所以……可以麻烦二位来写封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