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知声本来并没想这么快从房间里出来的。

    汪勤书给他布置的那间房温暖而舒适，承载的几乎全部都是可以称之为“幸福”的情绪。

    所以哪怕上了药的伤口又开始了轻微的刺痛，当他靠在床头，感受着大腿上来自薄被的温热时，心底仍然是无比的安逸。

    如果能在这种幸福中溺亡，那该有多好……

    他合上双眼，聆听着空调运作的声音。

    “你最近似乎过于懈怠了。”耳边突然又传来那道极具威严的声音，重复着那几句一直让他彻夜难眠、坐立难安的话。

    他猛地一个激灵，睁开眼，环顾着四周——明明什么都没有，这个房间没有别人，但声音就是还在。

    “你让我很失望。”

    陈知声下意识地开口：“对不起……”

    但他说完，才又反应过来：“不……别在这里，至少别在这里……”

    声音仍然在继续：“你要在安逸中堕落吗？”

    陈知声突然就再也不开口说话了，动作无比冷静果断地穿上外套和鞋子，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装进衣服的口袋拉上拉链，然后一口闷了杯子里的半杯温水，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走廊没有什么人，显得尤为空旷，随着房门的关闭，耳边的声音终于也消失了。

    他好像此刻才回过神来，怔楞地看向房间的门口，又确认了一遍自己的着装，喃喃自语：“啊……又从家里逃出来了……”

    他沉沉地叹了口气，背靠在门口边的墙上，慢慢滑下去，抱膝坐在地上。

    如果有人经过，大概会以为他在自闭哭泣，但实际上，陈知声没有哭，他只是很累。

    这个状态并没能维持多久，出房间前的那杯温水似乎终于被身体后知后觉，好像变成了黏腻的毒药，在喉咙、食道和胃里翻涌着叫嚣。

    无比熟悉的想吐的感觉，尽管已经经历过很多次，但他仍然有些猝不及防，只好一只手捂着嘴，另一只手撑在地上，狼狈地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地冲到卫生间。

    所幸，他今天没怎么进食，吐不出来什么东西，这种呕吐状态也就结束的相对较快。

    反正回是回不去了，不如逛一逛书店，换个心情吧。

    陈知声如此想着，对着镜子开始整理仪表。

    小师妹应该还在做手工吧……繁星一般会看外国名著或者绘画书，那两位可能会去手语书那边，如果再加上年龄和职业的话，应该是音乐区、摄影区、心理相关或者文学名作区——那就避开这几块。

    陈知声想的非常周全，但实际上，真的避开这些区域之外，他也没有什么特别感兴趣的领域了。

    左看右看，还是看不进去任何书的他，最终还是思索片刻，认为那几位不太可能去看国内的小说，于是他便在仔细小心地观察后，站到了国内小说的第一个大书柜面前。

    汪勤书给他的偏爱几乎是肉眼可见的——这么大一个书柜，总共5排，最中间的2排全都是玉弓的书，而且据他所见，这种布置情况的书柜足足有4个。

    陈知声每次看到，或者提起都会叹气，但汪勤书也每次都会说“毕竟你的作品确实销量很好”，尽管她甚至可以提供实质性的证据，但陈知声仍然觉得不妥。

    如同往常一样，他又叹了口气，抽出《溺于沉眠》的第一册。

    第一册的封面以蓝黑色调为主，弯月被灰蒙蒙的云雾遮掩，于是夜里的深海也映照不出任何光亮，看着好像是深渊一样。

    他一边发呆，一边摸着书上的塑封皮，目光涣散。

    就这样走着神，连身后书柜的谈话声他也根本没有仔细听。

    直到那两人的对话多次重复出现关键词“玉弓”，他才清醒过来，本来只是无意地回头望了一眼，但凌开和关繁星那卓越的身高让他的眼睛比耳朵先一步从书柜的空隙中识别出来她们的身份，并向脑袋呈报了“警告”的危险信号。

    下意识地手抖松了劲，书就开始自由落体，拥抱大地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陈知声此刻反应力极为迅速，一个转身下蹲，试图降低存在感。

    听着她们谈话还在继续的他原以为可以蒙混过关，毕竟他还没想好要如何向关繁星以及肖瑶解释今天的事情，结果她们没唠两句，关繁星居然还是叫出了他的名字。

    陈知声试图掩耳盗铃，装作自己没听到，希望关繁星能以为自己认错了人，但显然他低估了她的社交个性——尤其关繁星目前是刚从热情似火、几乎完全没有社交尴尬的国外回归的“未调整状态”。

    而且凌开也不是内向的人，直接跟着关繁星一起绕过书柜。

    关繁星轻笑一声：“还真是你啊，我还在想是不是别人穿了同款外套……”

    陈知声欲哭无泪，手磨蹭着抓住那本小说，不想应答。

    但关繁星见状眉头一蹙：“你怎么了？又低血糖了吗？你等下，我——”

    眼见着她要有些着急起来了，陈知声只能无奈抬头苦笑：“没，没有，就是……有一点感到意外……”

    “没低血糖，那书怎么会掉地上？别总隐瞒，难受就应该说出来，我带了巧克力，你看——”关繁星语速本来就快，现在更像一个机关枪，不容拒绝般地从裤兜里找出两块白巧克力，蹲下身就想撕开包装给陈知声硬喂到嘴里。

    陈知声连忙摆手：“真不用真不用，我真没事儿，我就是因为没认出来你们俩声音，回头发现你们，有点意外，然后就不小心把书碰掉了，我这，我刚刚不说话就是……有点尴尬。”

    “这有什么好尴尬的，”关繁星挑眉，暂且信了他的说辞，同他一起站起身，“诶？怎么，我去国外这几年没见几次，都忘记我声音了？”

    “当然不是了，我刚刚就是——在看书嘛，没仔细注意听，”陈知声用手抹了抹塑料封皮，书店的卫生做的非常到位，哪怕书掉在地上，几乎没怎么沾到灰尘。

    关繁星认出他手里的书：“这本啊，我还没来得及看呢……话说，声你看过玉弓的书吗？”

    “额……”陈知声尬笑两下，“听、听说过，一点点吧……”

    “玉弓的其他书我也很推荐，不过这本我还没看，但是如果是玉弓的话，应该可以盲目信任的，”关繁星指了指书柜上的中央两排。

    “这本口碑也不错，就是比较虐，”凌开补充解释，“但依旧是熟悉的高质量，强推强推，现在的这本书只有一个缺点，那就是——没完结！”

    “啊……”陈知声移开视线，“是嘛……”

    关繁星皱眉，平时陈知声都是很喜欢夸赞他人的，这会儿怎么不夸玉弓厉害了呢？

    得不到陈知声肯定的夸赞，她总觉得有些不服，于是接着开口：“玉弓是真的很厉害的，哪怕是第一次写的书，也是非常有内涵有深度，更别提越写越成熟的后续几本了。”

    凌开点头：“是啊，而且玉弓的文章非常严谨认真，我印象深刻的是，有一本的配角是学钢琴的，作者真的把各种现实中的曲目都融合到文章里了，而且写到创作乐曲的时候，那些和弦什么的，超级写实——尤其是都镜净真的实践了一下，说应该会是一首很好听的曲子，FE站上面到现在都还有很多二创呢！”

    陈知声垂着头不说话，听着宛若公开处刑的夸赞，只希望她们之中谁可以停下来，或者随便来个谁，救救他。

    “啊，那本！”关繁星双眼一亮，“我也试着演奏过，很好听！那本之前还有一本书，主角是学心理的，书里那么多专业知识却又通俗易懂，我那个时候还以为作者是心理学专业的人，结果到了你说的那本，我又觉得是钢琴或者音乐专业的人了。”

    “是啊，超级厉害，也认真负责，”凌开应和道，“很少有作者真的去考究那么多严谨的东西了，毕竟小说终究是虚幻的，那么真实是一种‘没必要’。”

    关繁星摊手：“所以我一般对那种不严谨的书，敬而远之。”

    “……各有利弊吧，”陈知声终于开口，“写作本来实质上也只是作者的一种表达，有可能是发自内心的想法，也可能不是。‘写了就一定要对此负责’的这种想法，应该有，但是没办法强求，这是没有一个绝对标准的事情。而且像你说的那样，这都是虚幻的，可是在虚幻中寻找真实的影子，也不是所有人都想这样。”

    他抚摸着封皮上的书名：“作者造梦，有人想要真实的梦，有人想要虚假的梦，那只要彼此都开心了，只要彼此都不带入到真正的现实，那不同的选择，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就像是有人喜欢古典乐，有人喜欢摇滚乐一样，”陈知声语气有点沉，“这其实都没什么好夸赞的，也没什么好争吵的，如果能互不打扰就最好了。待在各自的圈子里，各自安好，不违反道德底线的前提下，不理解，但是尊重。”

    凌开沉默片刻：“你这个话，好像玉弓也说过差不多的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