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势

    卫老太太八十整寿很快到了。

    卓清渌订的贺礼早早由拍卖行送达,上门时他手里只提了一对麻姑献寿主题的瓷杯。

    这对杯子是卓清渌的母亲尚在世时,偶然一次在F国拍回来的,本该是卫老太太七十大寿的贺礼——老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卫家自诩一百多年传承,在红白事上又比较喜欢循古礼,所以七十是正经的大寿。

    那年,卫家人早早和卓母商量,要让八字最相合、性情沉静又得老人喜欢的卓清渌扮“仙童”,在寿宴上送礼。为此,卓母还特意让卓清渌提前彩排过多次。

    可惜同年卓母去世,卓家事忙,邵履谦也抽不出空,卓清渌一个小孩儿单独去赴宴本就不合适,家里还有白事,又怎么能扮仙童?这事当然不了了之,这对杯子也被寄存在银行,直到十八岁那年作为母亲遗产的一部分,被卓清渌合法继承。

    卫家的习俗相对守旧,人的想法却都很开放,十多年前,国内同性婚姻远未合法、同性关系甚至可称禁忌时,卫铭羽的一个姑姑就与她的同性爱人公开关系,并在国外结了婚。这在当初算是石破天惊,卫家对这件事却从未避讳。

    可见卫老太太的观念肯定不守旧。

    然而,婚姻法将异性同性婚姻平等对待之后,到了卓清渌这儿,她却忽然有了一百个不同意,不仅屡次阻挠,甚至对卓清渌说“如果你要非要找那个贺隽廷,以后就别叫我奶奶了”。

    于是,到卓清渌死,他都没能把母亲留下的这份贺礼送出去。

    卓清渌不知道卫铭羽最后帮他那个忙时,年近九十、可能早已不再管事的卫老太太是否知悉;

    但自己承了卫家天大的情,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何况,就算没这个人情,只凭卫老太太这些年都不给邵履谦发请柬,从前他因为老人那句话,怕自己会碍她的眼,便真的开始少走动,就活该被骂一句“没良心”。

    卓清渌有好多年没来过卫家,但在卫家那位老保姆眼中,他几乎能算卫老太太的半个孙子,妥妥的不是外人。

    她这天实在太忙,所以卫老太太让她在门口截胡卓清渌、先把人带去私人会客室,她居然只引着人走到了中式风格的客厅,便脚不沾地去忙其他事项。

    这就苦了卓清渌:记忆力再好,上次来老太太的专属会客室到底是十多年前,卫家又大,他只剩下了些模糊的印象。

    跟着他过来的外人邵敏乾在门口一下车,就被其他工作人员直接带去宴会厅,他作为“内人”,这会儿却还在门厅抓瞎。

    礼服西装不好放东西,卓清渌的手机放在手拿包里,已经让邵敏乾一块儿带走了。所以站在原地踌躇片刻,卓清渌决定先去宴会厅拿手机。

    去宴会厅得穿过花园。

    卫家这花园由知名景观设计师亲自操刀,一步一景致,秋天色调依然丰富绚丽,卓清渌边走边看,步子不快,半途,有人走上来跟他并排。

    居然是他那位前订婚对象,梁之谊。

    “方便一路吗?有几句话想跟你聊一聊。”

    卓清渌笑了笑:“当然。”

    梁之谊打发走替他引路的侍者,开口道:“这半个月来,我妹妹天天拿电话轰炸我,”

    他的声音有些无奈,“今天,她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你也会来,要求我必须和你好好聊会儿天,否则就跟我势不两立。”

    话相当含蓄,但想表达的弦外之意却很清晰。

    邵履谦如今自鸣得意的事业,加上卓清渌舅舅那边的产业,加起来也抵不过梁家一半家底,别人眼里,卓清渌和梁之谊订婚,属于不折不扣的高攀,最后那样下对方脸面,更是作死。

    现在两人如果相谈甚欢,就能展示给外人看,告诉他们就算做不成姻亲,两人的关系依然不差,让他们少想着看笑话。

    这是真诚纯粹的好意,可卓清渌的确不需要:别人如果都当他有毛病,反倒更合他心意。

    所以卓清渌拒绝得相当平静:“谢谢你,但是真的没有必要——还有,如果可以的话,也麻烦你转告梁小姐,让她不要再想着插手我的事,这让我觉得不太舒服。”

    梁之谊忽然对他亮了下手机页面,才笑问:“我记得你们是高中同学吧?三年时间,你怎么没自己告诉她?”

    卓清渌猜到他手机顶部那个代表通话的小红点对面,正在同步听这场对话的人是谁了。

    他也明白梁之谊想要他怎么回答。

    对梁家本身,卓清渌其实没什么不满,反而是有一些愧疚的——毕竟是利用了他们,最后也的确结结实实让他们被看了笑话,前世梁家甚至还帮过他。

    因此现在他只能暗暗叹口气,顺着梁之谊的要求,来唱白脸。

    “我当然自己跟她谈过许多遍,只是她似乎并没有收敛;梁先生,其实现在我对你说,也不是为了请你再去无谓地重复,而是希望你能采取一些实际措施。我想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梁之谊对他比了个拇指,问:“听明白没有?”

    不是问卓清渌,是问手机对面的人。

    电话几乎在他问完这句话的同时就被挂断,只剩下隐约的嘟嘟声。梁之谊收起手机,夸道:“你反应挺快的。”

    卓清渌没有接话。

    对一个真心喜欢自己的女生说这样直白且伤人的话,他内心当然会有歉意,但他也并不是完全为了顺着梁之谊,才这么说的。

    高中三年,柔和委婉的拒绝说过无数次,梁琦蕴依然我行我素。如果仅是如此,卓清渌其实也不会如何:这样的人太多了,梁琦蕴还算其中温和的,合适尺度内的追求,卓清渌可以包容。

    ——何况他自觉也没立场“如何”:毕竟他单方面追着贺隽廷,其实本质和他们是一样的。

    只是现在,她变本加厉,试图拉其他人下水,还要逼人上台一起演闹剧。这就太过了。

    梁之谊想必也是明白其中隐含的越界意义,所以终于同样不再放任她。

    沉默了好一会儿,卓清渌才另起话题:“订婚宴的事,真的很抱歉。”

    梁之谊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我们都不想订婚,最后结果由你独自承担了。算起来,其实我还得感谢你。”

    *

    卫家的宴会厅也是中式风格,长桌短台都是红木制品,上边摆满了餐食。

    宴会尚未正式开始,客人们大部分在做社交,侍应生托着饮品穿梭其间,卓清渌略扫了眼,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邵敏乾。

    邵敏乾作为“邵家局外人”这个抽象形象时,不招人待见,但实际和别人交往时,他却称得上游刃有余:

    他本人算是比较有个人魅力的,长相出众,说话知情识趣,还擅长拍马屁,当然能迅速和一部分人打成一片;而且他是真的在享受社交场合。

    卓清渌适应这种场合,但不算喜欢,拿了手机,便留下邵敏乾独自在那儿拓展人脉,自己去找卫老太太。

    高考后卓清渌告诉她,说自己要和贺隽廷去上同一所大学,走的还是非正当途径,把一辈子秉持正经作风的老人气得够呛;再加上这些日子,卓清渌还特意作出了桩“大幺蛾子”,八卦传得满天飞,自己也不太好意思来,算起来,也有快三个月没见她了。

    桌上有蛋糕和水果。老人要控血糖,这些东西自然是为卓清渌准备的。

    “脸色怎么这么差?”

    卓清渌剥了个山竹慢慢吃着:“哪有。”

    “你看看你那嘴唇,比我这个老太婆还白。”

    “那是您涂了口红。”

    卫老太太气笑了:“还跟我扯淡。”

    也许是因为那些八卦的催化,聊了会儿,她忽然说:“梁家那孩子人不错,你怎么看不上?嫌是你爸促成的?”

    卓清渌不想聊这个,就拿撒娇来耍赖:“奶奶,我不想谈这件事,好烦呐。”

    “烦什么,那孩子敢公开承认,说明他为人够坦荡,光这一点,就比别个强。你爸可能不是为你考虑才选他,但从结果来说,对你自己也有利。”

    同性婚姻已经合法6年,大部分年轻人对于同性恋已经见怪不怪,但从整个社会来看,敢于公开承认自己小众性向的人还是不算多,其中男性比女性更少些。

    卓清渌不在意流言蜚语,察觉自己喜欢贺隽廷之后,便大方承认。但他也明白,在他们的圈层中,承认同性性向,在绝大多数人眼里,弊远大于利。

    毕竟这些年来,圈子里对他表白过的男性十只手都数不过来,但明面上,艮市的“上流圈层”里,只有梁之谊同样表明过喜欢同性。

    也正因此,其他人再想乱点男男鸳鸯谱,也只能给他两点。

    卓清渌不吱声,她又说:“你爸介绍的不喜欢就不喜欢吧,我这里还有一个,不是咱们本市的,但离得也不远——”

    “奶奶,我不谈恋爱。”

    卫老太太嗅觉敏锐,立刻问:“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

    “那个姓贺的呢?”

    “也不谈。奶奶,我对他没想法了。”

    老太太年纪大了,心态异常年轻:“真话假话?唬老太太的开榴莲没肉。”

    卓清渌笑说:“我又不爱吃榴莲,有肉没肉无所谓——不过我保证这是真话。”

    果然,卫老太太根本不反对他喜欢同性,只是反对他喜欢贺隽廷。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卓清渌,似乎还想继续说什么,卓清渌连忙送上那对杯子岔开话题。

    老人生日,怕勾起她的愁绪,卓清渌没提这是母亲留下的东西,只介绍拍卖来历。

    好说歹说许久,她执柯作伐的心思终于有了些熄灭的倾向,卫铭羽过来喊她,笑着说燕徐南来了,送的东西必须得奶奶你亲自收。

    她意味深长地往卫铭羽后脑勺呼了一巴掌,下楼去了。雅致幽静的会客室里,便只剩下卓清渌和卫铭羽两人。

    *

    楼下肯定有数不清的事等着,但卫铭羽就是一言不发,状似淡定地坐在卓清渌旁边喝水。

    卓清渌只得先开口:“铭羽哥,你不忙吗?”

    卫铭羽乜他,不阴不阳地笑:“忙不忙跟你有关系?想说什么就说,不用拐弯抹角。”

    卓清渌指指他手里的茶:“这个是我喝过的。”这杯子花色很特别,是以前卫老太太迁就他受不了和人共用杯子的怪癖,特地让他自己选的,就给他一个人使。

    卫铭羽一口水登时呛住了。

    卓清渌笑道:“没关系的,其实我现在没那么介意这些了。”

    住院的时候很多事由不得自己,人的性格都能被磨灭,怪癖当然更算不了什么。卓清渌的确不在乎这些了,在食堂吃饭,那种公用的不锈钢杯碗,他也能面不改色地用——顶多用之前多洗洗罢了。

    “我管你介不介意。”卫铭羽的脸咳得发红,“自作多情。”

    “嗯。”卓清渌点点头,“本来也是你们家的东西。”

    他都这样说了,卫铭羽反倒不好再继续这个话题,原本轻飘飘含在嘴里准备怼他的“矫情”,也不得不咽回去。

    “铭羽哥,”卓清渌及时打断了他考虑怎么继续阴阳怪气的思路,“我已经不追贺隽廷了。”

    他倏地皱眉:“你跟我说这干什么?”

    卫铭羽长得很周正,属于特别符合传统审美那种英俊,只要闭嘴不说话,就是个阳光开朗的大帅哥。但他眉骨比较高,眉型又有些飞扬,平常看不出特别,一皱起来,就会衬得眼神格外锐利,挺能唬人。

    不过卓清渌反正从不怵他——都是装腔作势罢了。

    “你以前说我傲慢任性,我本来不服气,但后来认真想了很久,又觉得其实是有道理的;而且,我的高调确实平白无故把贺隽廷树成了靶子,很欠考虑。所以现在我‘改邪归正’了,就觉得该告诉你一声,也是感谢你对我的劝告。”

    卫铭羽眉头皱得更紧,疑道:“阴阳我是不是?你到底什么意思?”

    “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感谢你。”当然,这感谢肯定不是为了那些所谓的“劝告”。

    “高中三年,有些人排挤甚至侮辱他的时候,你帮了他很多,我的任性才没有造成什么无法挽回的恶果,你算是帮我托住了底,所以我欠你一个人情。铭羽哥,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会尽全力帮你。”

    他不屑地呵笑一声:“你这种——咳、你能帮我什么?搞笑呢?”

    卓清渌不理会他的暗讽,坦然道:“我会一直保留这个承诺。”

    他目不转睛盯了卓清渌片刻,忽然啧了一声,迅速移开视线:“你爱怎么怎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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