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攸无言地望着谢淞,西川的风沙在谢凇的脸上留下了太过深刻的痕迹,那纵横的沟壑正如西川大大小小的山脊峡谷。谢淞手里死死攥着一叠信纸,纸上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文寒啊。”杨攸轻叹一声。
若他没猜错,那信,正是李存道的绝笔。
谢淞往后退了半步,向杨攸行了一个军礼,道:“臣枢密副使淞,请战。”字字如同泣血。
“去罢,去了也好。长安……要变天啦。”
“大灾当前,惟有一搏。将士们,高祖皇帝亲赐尔等虎贲之名。何为虎贲?骁勇如虎,疾行如风。尔等为我大周攻坚克难之利刃,更为我大周黎庶固若泰山之盾!此去,不为功名,不求封赏,但求护我同胞一片安宁!且饮!”
谢淞一口气将酒饮干,他望向面前的将士们,有的还年轻,有的已近中年,握着长矛的手上骨节粗大,绷着一根根青筋,呼出的气聚在一起,成了一团团的白雾。
凡人。厉鬼。
“大人。”有个士兵唤道,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脸冻的通红,泛着血丝。谢淞望着他,想起了自己魂逝西川的长子。
“何事?”
“都说天裂后开了道鬼门。鬼不是在地府吗?怎会从天上下来呢?”这话带着傻气,引得周围一片都笑了起来。少年歪了歪头,依旧执拗地看着谢淞,等着他的回答。
“许是——”许是什么呢?谢淞也说不清楚。他又忽的忆起那日朝会上皇帝的话语。既有恶鬼,神在何处?分明是高高在上的九重天,分明是神话之中仙人所居的天阙,怎会成为鬼界的大门呢?“孩子,你叫什么?”
“俺叫刘安。俺爹花了两担小麦请镇上的先生起的名字。”少年咧开嘴对着谢淞笑。见状旁的兵士也纷纷开了口。
“大人,那恶鬼啥样?比狄人凶不?”
“大人,听说漠北日夜不分,那得成啥样?”
“大人。”刘安又道,目光澄澈得像天裂前长安日日能见到的青玉般的天空,“您怕不怕?”
谢淞敛眸,微微笑了笑,又抬头望着不知还能亮几时的天,道:“你们怕不怕?”
“大人,不瞒你说,起初听到我们要去漠北,我这心里是有点儿发怵。”刘安身旁的一名老兵道,“毕竟是吃人的恶鬼。但后来想想,总归都是打,打羌人是打,打狄人是打,打恶鬼也是打,没差儿。”
“就是,我媳妇刚给我生了个小子,我得好好守着,不能让恶鬼进来。”
“俺娘说等俺回来了,给俺包饺子。”
“大人,您不怕,俺就不怕。”
不同的乡音汇聚在一起,此起彼伏,谢淞高声称了一声好,把碗甩在地上,瓷片伴着清脆的声响炸开,他扬起剑:“出征!”
旌旗猎猎,朔风刺骨,寒光照甲,马鸣萧萧。
不远处的舞阳阁内,笙箫不断,歌舞升平。刘烻独自一人立在高台,望着大军远去后留下的滚滚沙尘。他将一杯酒撒下,低声道:“愿诸君此行,势如破竹,战无不胜,平安凯旋。”
“陛下让臣好找。”刘元意笑道。
“皇叔。”刘烻回过头来,眸子里敛着一层水雾,“今日,辛苦皇叔了。”
“陛下折煞臣了。”刘元意略略一躬身,叹了一口气,“臣虚长陛下几岁,又得陛下唤声皇叔,自当尽几分绵薄之力。”
刘烻沉沉望了这位京中人人称羡的富贵闲王半响,却见他只是微微含笑,倒真像是一心为小皇帝着想的好长辈。
“都准备好了吗?”
“一切齐全。”
皇帝一夜之间失了踪迹,宫中众人皆成了无头苍蝇,哭天喊地,如丧考妣。太后以雷霆之势封了大内,将消息锁在了深宫之中。各州的报急文书雪花般传来,传至人员日夜往来不绝的文枢院。
“粮仓还够撑多久?”长孙兴沉声问道。
“本够三年,如今,大人,漠北、兴化一带已无存粮,江南一带好些,也仅剩月余之用。”三司使王绩紧紧攥着文书,嘴唇发颤,“民变。”
“民变?”谢臬愣住,“竟到如此地步了吗?”
“恶鬼 。”徐泽嗤笑一声,“比恶鬼更可怕的,是人心。还要宫变?国都亡了,还做个屁的圣人太后!”
“伯川!慎言!”长孙兴厉声喝止,“多说无益,只望文寒那边安好。”
“钦天监如何说?”
“还能如何?一个跑了,一个死了。”徐泽扯下自己的金鱼袋一把摔在地上,咒骂到,“神神叨叨,关键时刻影都不见。这中书侍郎老子也不想干了,先生,我要辞官!”
长孙兴一下子站起夺过王绩手中的文书甩到徐泽的脸上,脸色冰冷似铁。徐泽头被打得一偏,也不吭声,直挺挺地跪下,几缕发丝微微飘扬。
“闹够了没?”
徐泽垂首,一言不发。
“我问你闹够了没!徐泽,说话!”
“先生!我今年将将而立,蒙您的脸面和家族的荫蔽,已成了中书侍郎,任职文枢。我少负天才之名,本欲读书立身,辅佐明君,建一番不世伟业。可如今呢?大周,它还立得住吗?我为何要穷尽心血去保一个注定保不住的江山?”
“因为这是你的家!这是你的国!你,还有你的祖辈,世世代代生于此长于此。今日,你站于此地,为的就是我华夏千千万万的子民!你以为江山是什么?徐泽,我告诉你,江山从来都不是什么将相王侯,它是万家灯火,是国泰民安,是我们所有人奉上性命都要去守护的东西!”
徐泽,徐氏嫡长子,少年就拜入了长孙兴门下,十六岁时一篇《舞阳阁赋》传遍了四海,是人人称羡的麒麟子。街头已传来了打更人的铜锣声,朔风呜咽着卷起院子里枯萎的枝叶。望着摇曳的红烛,望着古朴厚重的殿堂,徐泽莫名想起了大周,那个光鲜亮丽又气若游丝的大周。
“大人还记得谢琮吗?”许久,陈裕勉强扯出副笑容,“谢家二郎。”
“哦,文寒家的小子,我听说他去了南疆。”长孙兴终于回过神来,“怎么?”
“通州民变,围堵常平仓,小谢大人率五十守军硬是压了下去,还组建了民兵团,靠着城墙也勉强抵住了鬼军。”
“这倒是奇,大人,看来我凡人于厉鬼并非无一战之力。”谢臬笑道。
徐泽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给长孙兴磕了一个响头:“学生愧不敢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