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旋地转,整片空间在震颤和眩晕,轻悄细碎的崩裂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如镜面正扩大裂痕。
漂浮在空中的芦易瞪大双眼,他怔怔地看着神灵,熟悉,太熟悉了。
江浔听到这声音,转身看向自己身边的神灵,有些不可置信地问:“刚才是你在说话?”
神灵微微颔首道:“你刚才叫了我的名字,不是在找我吗?”
江浔再次问道:“你是芦易?”
他的目光毫不避讳且带着审视,落到神灵身上。
神灵有意让他看清,主动褪去了所有光晕,脸部渐渐清晰,确确实实是一张英俊但熟悉的脸,他含笑道:“你似乎并不高兴,为什么?”
我应该高兴吗?
江浔还想问为什么呢,窝囊废一下子强势了这么多,果然是梦啊,正在他感慨之际,神灵却拉住他的手,说:“轮到你宣誓了。”
江浔想抽回自己的手,却没抽动,他的宽容一戳就破,带着一些挑衅道:“我发誓,我会让逼迫我的人死无葬身之地,然后和我真心喜欢的人长相厮守。”
神灵抓起他的手亲了亲,眼含无奈,他盯着江浔,无所谓地笑笑:“好,反正你最爱的只有你自己而已。”
你不会真心喜欢上别人。
“没有人能轻易敲开你的心门,一道柔软的水幕包裹着你的心,看似一戳就破,实则密不透风,风刮不进,雨飘不进,它保护你披荆斩棘、一往无前。”
神明的吟唱宛如写诗。
江浔冷笑,心道那你还挺了解我。
婚礼仍在进行。
有一只羊头人端着托盘上来,它要给这对新人奉上酒,银质杯盏,里面装着猩红色的酒液,神灵接过后爽快地一饮而尽。
江浔迟迟没有动手接过酒杯,他盯着那令人头晕目眩的红色,闻到了一股夹带着腥臭的甜腻味道,像是在盛夏里隔两夜的葡萄糖浆炖肉。
“这是什么酒?”
“我亲手酿制的酒,听说结婚时喝的酒都叫女儿红,那它也叫女儿红。”
“用什么原料酿制的?”
“葡萄、糖浆,和我跳动的心。”
江浔始终觉得有什么不对,这是梦,梦里,会有味道吗?
羊头人一直举着酒杯,见江浔迟迟不喝酒,那温顺的眼眸里留下一行泪,充斥着乞求,就像是动物被宰杀之前看着主人的悲伤。
但我不想喝。
潜意识里,这酒也不能喝。
江浔接过酒杯,把它摔在地上,酒液洒了一地,没入红宝石地面,消失不见了。
羊头人哀鸣一声,跪倒在地上,它弓起腰身,身形扭曲,随着一声声惨叫,它开始畜化,浑身上下源源不断地冒出柔顺洁白的长毛,四肢也收束变成羊蹄,渐渐失去了原有的性格、聪慧、记忆。
‘咩’,‘咩’~
它变成了真正的羊。
神灵牵起羊的绳索递给江浔:“它是属于你的财产,你可以杀了它,做成烤羊肉串。”
羊凑上去用头颅蹭江浔的裤腿,叼着江浔的裙摆往外拖,似乎想让他离开这里。
江浔没动,他看着羊纯净的眼睛,告诫自己,这只是一场梦,所有的一切都是幻象。
是的。
一场梦而已。
神灵责怪江浔打翻了女儿红,外面却开始下雨,祂叹息道:“你丢掉了我的心,世界将因此暴雨倾盆。”
……别恶心人了。
江浔根本没把他的话放到心上,他对这件事唯一的愧疚来源于匍匐在脚边的雪白羊羔,只随口道:“你的心自由了,它应该高兴。”
心自由了。
在他们没注意到的地方,空中那飘着的魂体芦易朝地上洒落的红酒飘去,他虔诚地将血红的酒液重新吞回自己肚子里去。
婚礼继续。
大堂内人来来往往,他们都是这场婚礼的参与者,也仅仅是参与者,所有欢声笑语、推杯换盏,细细观察,都十分僵硬。
但江浔一旦看去,那些人就热情起来,纷纷祝他新婚快乐。
神灵道:“这就是我们的子民,以后父神、母神将会永远保佑他们风雨无阻,神魔不畏。”
这里的天空似乎不会暗下去,尽管下着雨,依旧很蓝。
江浔抬头的时候,刚好看见一团黑色的东西在天上转动了一下。
“那是什么?”
神灵面色一变,严肃地说:“那是黑天。”
“黑天将会给这里带来无情无尽的黑暗,不再有阳光”,他叹息道:“消灭黑天,是神的职责,等我回来。”
说着,神明试图和江浔交换一个吻。
江浔偏头拒绝。
那个吻顺势落在了江浔耳边,随之落下的还有一句话。
“请可怜我吧,请记住我吧,我不是他的衍生品,纵然我再也回不来。”
神明强制性地掐住江浔的下巴,抬起他的脸,眼神中透露着疯狂。
“我是为你而生的知道吗?”
对于江浔来说,神明顶着芦易的脸说这种话,让他非常不适应。
江浔被迫仰脸,发丝全部滑落至脑后,一张光洁白皙的脸涨红,他唇红,眼尾也红,倔强又顽强,仿佛一朵透支生命力的杜鹃花。
他恨恨地看着神明,轻吐一个字:“滚。”
神明面色转变,最终,疯狂褪去,眼神里只余淡淡的哀伤,他轻轻咬在江浔唇上,似泄愤,似哀求。
“别忘记我,求你。”
神明冲天而起,很快和一个黑色人影缠斗了起来,二人竟然不分高下,双方见招拆招一个多小时,神灵渐渐落入颓势,直到被当胸一剑穿透,他再也挥不动剑,直直坠落在地。
江浔看着这一幕,有些恍惚,那天,他听到了芦易自杀的声音,今天,他看到了芦易坠亡的画面,江浔什么都没做,眼睁睁看着那张脸、那具身体再一次摔个粉碎。
“神灵大人!”
“神陨落了!”
“父神?”
“天哪,谁能来打败黑天,救救我们?”
神灵死得极为省心,尸体都不用收敛了,血肉化成肥料融进了地底,骨头被野兽叼走不见了踪迹。
父神死了,大黑天还在继续。
黑暗盖过了白昼,漫长的、寒冷的长夜降临了。
幸好神子大人还活着,这里的人民全都瑟瑟发抖地围坐在江浔身边寻求安慰。
他们宁愿用捡来的骨头点燃篝火,抱团取暖,也不想让江浔去对付大黑天,因为那是个连神灵都对付不了的怪物。
那夜幕被油蒙过一样,太过深邃,透不出一丝光亮。
江浔意识到什么,伸手到处摸,当摸到自己衣服上的烫金花纹时,那诡异的、有些湿腻的触感让他停住了手,看着指尖的金色粉末,他终于想清楚了这是个什么世界。
他问下首的子民:“你们之前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并不如他想象中的那般,没有人能第一时间回答上来,反而大家都在积极发言。
长着鹿角的少女说:“快乐,就每天唱唱歌、玩玩水,从森林的这头跑到森林的那一头。”
娃娃脸的少年说:“以前我每天都要和小伙伴相约着出去玩。”
慈祥的老太太说:“过去的日子啊,那太好了,风调雨顺,吃得饱穿得暖,大家都乐呵呵地过日子。”
看出他们眼中对过去的怀念,江浔思考片刻,主动说道:“我会去杀掉黑天,一切都会回到从前的样子。”
“不要,我们失去了父神,不能再失去您了!”
“有您在就行。”
不顾众人的劝阻,江浔淡淡道:“我应该肩负起我的责任。”
众人也没有其他办法,只好为他找来武器。
于是江浔长发束冠,身披金甲,鳞光飒飒,凌然不可侵犯,他手捧着莲花宝剑,一步一步踏入了没有火光的黑夜中。
随着时间的推移,天色从蒙蒙亮到鹅绒亮到彻底大亮,笼罩在身上的寒冷褪去,众人开始欢呼雀跃,庆祝神子的胜利,但等了又等,始终没能等到他的回归。
江浔再也不会回来了。
*
江浔已经意识到这是场什么梦。
他该去哪里找寻芦易。
虽然神灵很快战死。
但江浔知道,当他踏入黑夜,什么都不用做就会赢。
但他还是在黑夜中踽踽独行,登阶淌水,努力攀得更高,站上了记忆中的桥梁,将触手可及的黑天轻轻擦拭成白天,然后用剑捅破了天。
真正的捅破了天。
天外面,正对上芦易英俊但错愕的脸。
那偶然间被江浔看到在转动的,不是黑天,而是黑色的眼珠子。
天光乍破,倾洒在漫画世界。
周围的景色慢慢坍塌、收缩,散的散,碎的碎,断壁残垣之中,两人相对而立,相顾无言,氛围奇怪又冷肃。
风刮过江浔的长发,他左手还执着剑,右手伸出画纸,探向芦易,似乎想要轻抚他的脸。
一高一低。
一暗一明。
江浔背后万丈光芒,认真道:“可以拉我出去吗,大漫画家?”
这次的梦里,芦易是个漫画家。
他醉心于漫画,起初只是一个画温馨治愈小漫画的,当某一天他无法控制的用自己的画笔画出了一个完美的男人,他无法不爱上那个男人时。
一切都变了。
芦易直觉这个男人的名字得叫江浔。
江浔成了漫画里的新主角,芦易将所有的爱意、注视、穷尽的色彩,都用在了新主角身上。
他想这个人要被敬爱、被仰望,于是,他将江浔设定成了神子,赋予他高贵的身份。
他想要江浔被宠溺,于是他设定了一个神,神会无条件包容和宠溺神子。
出于私心,神灵是他自己的形象,却比现实的他更勇敢,更受人尊敬。
他想要画很多场景,但是日夜不休的作息让他直接昏睡了过去,在梦里,他终于见到了自己笔下的主角。
江浔比他想象中更完美、更加受人喜欢。
他的主角收他为奴仆,替他解围,带着他上到了天上天、穿过彩虹桥,那一刻,他幸福得冒泡泡,甚至想到了永远。
永远停留在这一瞬间就好。
但好景不长,江浔突然就被选为神的新娘,穿戴好漂亮的婚服,嫁给了长着自己模样的神灵。
可是他没画过这些!
芦易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只觉得脑子要爆炸了。
那些他没画出来的,长存于心中的阴暗幻想,成真了。
可自己不是另一位主角。
只是一个幽灵,咬碎牙也只能看着那拥有自己身份的神灵幸福。
他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看着耀眼到令人不敢直视的江浔,心中五味杂陈,但银质酒盏被打翻的那一刻,他意识到,神灵不是他,但江浔就是江浔。
梦该醒了。
醒来后残存在胸腔中的嫉妒,让他把梦中那位纠缠江浔最深的人画成了羊,还提前把自己的化身剧情杀了。
既然如此,他宁愿每次都在梦中和江浔相见,也不愿意让他和别人产生纠葛。
他根本就没想到,江浔能再次跨越次元壁跟自己见面。
错愕之后芦易想:又是梦啊,如果梦醒了,自己又会是什么身份?他是暗恋江浔,还是明恋江浔。
尽管知道了这是个梦,芦易还是欢喜地握住了江浔递过来的手,将他拉入了自己的又一重梦境中。
江浔看着四周不断化作斑点消失的物品,说了句芦易听不懂的话:“在这里坍塌就行了。”
芦易嗫嚅道:“他亲你了。”
江浔平静道:“因为我和他结婚了。”
芦易不说话。
江浔似笑非笑,一双桃花眼里蕴着挑衅,“你为什么不来抢亲呢,你不想和我结婚吗?”
只有在梦里,江浔才敢挑衅芦易,不停得罪他、消遣他,以此报复解气。
想,想得要死了。
芦易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上前抱住了江浔,呼吸打在他脖颈间,闷闷道:“我想和你结婚。”
“放开我。”
“不放,和我结婚吧,做我的新娘,我也要亲你,我还想和你上/床。”
江浔大怒:“滚开!”
芦易果然松开了禁锢他身体的手,然而没等江浔踹口气,芦易重新捧起了江浔的脸,重重亲了上去。
这是一个急促、湿热、缠绵的吻。
与此同时,江浔把短剑从背后插进了芦易的身体。
剑从芦易的后背穿进了江浔的身体,血,芦易看见了血从剑尖往下低。
他叹息。
“你痛吗?”
“我痛。鬼的梦就这点不好,我不想让你痛。”
“结束吧,下次再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