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事情和她预料的有些相仿,又不大一样呢。
沈簇叫她自重。
沈簇看来是个正经人啊。
这是不废话嘛,她自己不也觉得好像自己轻浮了些。
但,好像没有什么比这样试探更直接。
朱砂试出来,是沈簇持重自矜,应该不喜欢冒失轻佻的。
那就换一张脸,换另一副神情吧。
千手观音有千双手,而季朱砂有千张面孔。凡是沈簇喜欢的样子,她即使没有,也会变出来。
“沈簇。”朱砂嘴唇止不住地颤抖,费力想抿住,奈何仿佛受了莫大委屈,嘴角不抽搐了,眼泪便哗哗哗地流下来了,“你……”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我。”朱砂脸上滚下颗颗珍珠大的泪。
她抽噎道:“要我自重是吗?好啊,我自重。我们原来本就不认识,只不过是你漂在雀雁矶水面上,而我刚好瞅见了捞你上来。”
朱砂承认这样讲来,她很像无理取闹,也像下不来脸后的恼羞成怒。
“我不要你送我回家了,再怎么迢迢路远,不过是费的时间多些,我自己走回去。”朱砂哼了一声,滚落的泪珠愈是密集,像夏日午后的雷阵雨。
朱砂不带一丝留恋地迈开了步子。
沈簇先朱砂几步挡在了她的去路前,朱砂调头换了个方向,沈簇跟着挪了步子。
沈簇软声央求道:“季小姐,不哭了,季小姐,不哭了,好不好?”
沈簇在家中排行第五,今年一十九岁,十岁丧母,十五丧父。
沈家父母生养了三子二女,长子幼殇,两个女儿也没养过五岁。最小的儿子沈簇学会走路的时候,沈家子嗣凋零,家中只有沈簇兄长和沈簇。
沈簇自幼备受宠爱,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沈家父母夫妻恩爱,相敬如宾,兄长待沈簇友爱,孝悌仁义。
因此,沈簇也怀着一颗仁爱之心。
沈簇待人接物,谨慎则谨慎矣,却诚恳无垢。
季朱砂一哭,便打散了沈簇所有心绪。
她哭得哗哗啦啦,沈簇便随之产生极度惭愧的负疚感。
他居然凶了一个羸弱女子。
沈簇不敢回想他方才的语气,不敢想象他方才的神态。
一定是人神共愤的凶神恶煞样子,吓着了救命恩人季朱砂。
“是我话说重了,是我错了。”沈簇道歉,“季小姐于我有救命之恩,有恩之报非君子。当今乱世,国破家亡,北兵连日南侵,随时可能追到这儿来。”
“这一路上,即使没有北兵追杀,也免不得可能遇上贼寇流民、野兽毒蛇……你一介弱质女流,即使有真知灼见、英才谋略,也终归是个连锄头都提不动的女子。”
“万一遇着什么意外,到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可怎生是好?”沈簇面上现出深深的忧虑之色。
“季小姐,我说话不知轻重,叫你白白掉了眼泪。我沈簇是知恩图报的人,我答应过要送你回家,便一定得信守诺言。我送你回家,好不好,季小姐?”
沈簇一味将错揽在了自己身上。
沈簇博古通今、博闻强识、见多识广,可惜,他不懂女人。
特别是季朱砂这般样貌生得又好,心思又活络的女子。
“那你还背我吗?”朱砂拭泪,话音犹带着哭嚎之后的沙哑。
“背,背,背!”沈簇连声道,“季小姐孱弱女流,我自当为季小姐效劳。”
季朱砂破涕为笑,“我便知道你是上天入地也难寻的正人君子,前三百年后三百年都难找出第二个的好人。”
若非朱砂哭红了眼,眼白上滴了滴血般蔓开红丝,沈簇会觉得朱砂是在说不三不四的话。
沈簇觉得脑袋好像思考不了了,里面被朱砂搅成一片混沌。
从和她见的第一面开始,这女子便不同寻常。
在雀雁矶,沈簇侥幸捡回一条命。
以为必死无疑,却又活了下来,仿若重生。
重生后遇着的第一个人,是美貌得像天上仙的季朱砂。
他看不透朱砂,也不懂她眼中仿若纯真无邪却更如高深莫测的笑。
沈簇迷迷懵懵地感觉,朱砂是妖孽,立意勾引他这俗世红尘里的凡夫俗子,心甘情愿做她的奴隶。
那他倒要谢谢季朱砂,好歹留了他一条命。
朱砂伏在沈簇背上,沈簇背着朱砂,凝视前方慢慢走着,背上的女子忽然雀跃地伸出手指来,指向荒芜田野后的山脚下,“沈公子,沈公子,你看那边那是什么?”
“那边啊。”沈簇扭了下脖颈,“是油菜花啊,怎么了?”
平江城郊有大片种植油菜的良田,年年清明,沈簇出城祭祖,油菜花都开得生机勃勃。
朱砂既是余杭人氏,理应也对油菜司空见惯。
“我好久没有见过油菜花开了。没看见黄灿灿的油菜花,蝴蝶在花丛上飞来飞去,像在编造一个易碎的梦。”朱砂道,透露了她的兴奋从何来,描述却带着梦碎了一般的感伤。
“油菜花,那边是油菜花,沈公子。”朱砂呢喃着,笑容宛若洒了层春日晒在油菜上的光采。
朱砂于北国忍辱负重,如果不是心中那个死也要回故土的执念,她已死上千回百回。
不消蛮夷动手,朱砂自行了断。
沈簇望得远,“前头路边好像有一丛,等一下路过那里,我停一下,你去摘一朵。”
朱砂摘下了一朵黄澄澄的油菜。
掐在手指之间,用欣悦的眼神盯着,搓揉赏玩。
她像是养在深闺中,涉世未深的少女。
心思纯良,眼神无瑕,一根头发也没沾染俗世的尘气。
沈簇忽然便觉得惭愧,为他方才满怀恶意的揣测。
他怎可么能将单纯干净的朱砂当作城府深沉的女子。
“季朱砂,你刚刚为什么伸手碰我的喉结。”纠结朱砂究竟是纯良和歹毒女子的沈簇,索性开口问个明白。
朱砂注意全在油菜花上,高举起来,掐在手指间颠了颠,“我只不过想试试,你是不是个正人君子,可你说话好重好重。”
她更像比深闺少女还小五六岁的孩子了。
被一朵花吸引了注意,对沈簇和其他便都爱搭不理。
沈簇微微恼怒,好啊,逗他很有趣是吗?
这兵荒马乱的年头,逃命还来不及,她居然还有闲心来作弄他这个侥幸苟活下来的逃难人。
沈簇决意叫季朱砂领教一番他的厉害。
不是,他沈簇不是这样心胸狭窄的人。
不能讲得那么难听,沈簇的意思是:美人赠我青玉案,何以报之锦绣缎。
沈簇主意落定,预备将季朱砂结结实实地惊吓一通。
赶紧赶慢赶了一天路,天色渡入幽暗的薄暮。晚霞霞光渐渐暗下来,沈簇和朱砂运气不错,在弥漫凶暴气氛的夜色到来前,瞅见了一座破屋。
“天色暗了,只有我们两个人,夜间行路不安全。晚上就在这里休息一下,早些休息,明天起个大早趁着白天,再加紧赶路。”沈簇提议道。
一人不宿庙,两人不看井。
两个人住间废弃已久的破屋,应该没什么太大问题。
荒郊野外,能够有这样一间破屋,即使屋顶被削去了一半,也让人感觉到幸运,承蒙了上天厚爱。
大兆朝虽不行宵禁,但晚上也鲜少有人出来走动。
季朱砂自小养在深闺中,颇具见识,胆量过人,也对黑漆漆的夜晚心怀几分恐惧,尤其是荒郊野外的夜晚。
大兆亡了,天下不太平。
山里不乏妖魔鬼怪出没,山贼、盗匪、老虎、野猪……撞着这其中无论哪一个吃人的恶兽,都保管要他们惨死野外。
“嗯,言之有理。”季朱砂同意了,“那今晚就在这里将就着先睡一晚吧。我好累啊,明日你不能醒来之后再叫我一声,我想安安心心睡一觉。”
朱砂困于北国时,思念故土郁郁寡欢,形销骨立。
那时,她想即使是死在盗匪的刀下,野兽的口中,只要是在故乡的土地上,也无怨无悔。
离故里越近,朱砂便失去了她视死如归的勇气。
朱砂爱惜自己的性命,胜于过去的任一时刻。
她好累,她想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或许醒过来,明天又是风和日丽的一天,而沈簇忽然意乱情迷,立意做她半生的庇佑和倚靠。
“那是自然,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这点于我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沈簇应了她,朱砂放心睡去。
第二天,天色阴沉,下了小雨。
雨珠落在朱砂面上,冰凉凉地唤醒了她。
朱砂一醒来,便未瞧见沈簇。
昨夜,他答应了她的请求。今天不但没见她,人也不见了。
“沈簇,你走了吗?”朱砂心慌,起身来,扫视遍麻雀肚一般大的内壁,走出了破损到只剩下断壁残垣的破屋,“沈簇,你还在这里吗?”
突然间,各种不善的猜测涌入了朱砂心房。
莫不是沈簇先醒来,去外头找些食粮的时候,惨遭不测?莫不是在她睡着的时候,睡在显眼位置的沈簇被人抓走谋害了?莫不是,莫不是沈簇丢下她一个人走了?
朱砂神色焦虑,仰头四顾,“沈簇,你要是还在这儿,你便应我一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