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上天起誓,朱砂的确挣扎过。
她不干净了,沈簇依旧白璧无瑕。
她从一开始便对沈簇有所企图,非分之想,沈簇待她却真心诚意,不屑施恩图报。
这样好的一个人,这样好的沈簇,旷世还能找见几个。
朱砂自惭形秽,觉得尝试着和沈簇结秦晋欢好,是龌龊得不能再龌龊的下作心思。
沈簇应该娶一门亲,沈簇未来的夫人应该样貌倾城,性情温婉,心思单纯,秀外慧中。
如此,方能配得上沈簇。
她不该认识沈簇,他太好了。
朱砂愁海苦熬,在继续勾搭沈簇和放弃沈簇上左思右想,一连几日,辗转难眠。
“乱世中寻个庇佑而已,我那么不堪的一个人,为什么要祸害沈簇。”朱砂劝说自己放弃。
但是,每一次坚定下心来,只要一看见沈簇,她犹如万里长城巍峨牢固的坚决,便也好似地崩山摧轰然倒坍了。
倒坍下来,砸在心头上,声音震得耳膜几乎撕裂开来。
她终究舍不得沈簇。
她终究要做一个自私的人。
“怪就怪沈簇倒霉吧,谁让他遇见我,谁让他……”朱砂狠不下心再去想了,她痛骂自己是渣滓,是卑劣不堪的真小人。
朱砂决意要勾搭上沈簇,做沈簇的妻子。
“我上次从背后抱住沈簇,他没有推开我。那就是说,他不讨厌我,至少,不讨厌我碰他。”
“沈簇能够为了救我,典卖出他觉得意义非凡的玉佩,但沈簇也不像个烂好人。他一定是觉得我有那么一些好的地方,打动了他。”
“不管怎么样,不管如何,沈簇不讨厌我。甚至,我在沈簇那里,占据一个特殊位置。至少我和别人是不一样的。因为,我是沈簇救回来,悉心照顾过的。”
朱砂条分缕析地捋清思绪,笃定自己于沈簇而言,也有不一般的意义。
那么,如何才能叫沈簇喜欢上她,或者娶她为妻呢。
这又是个值得思索的问题了。
首先,要想进入沈簇的心,至少得攫住沈簇的目光。
朱砂容貌不俗,无论是跟大兆美人比,还是与北夷那些高鼻深目的美女相较,都不落分毫。
从嫁给邹伯延,那糟糕的新婚之夜开始,朱砂便隐隐埋恨起自己这张瑰丽动人面庞,众人夸耀的美丽。
她的面容姣好,不妨碍朱砂许需得打扮打扮,将自己妆点得光彩照人,勾沈簇的魂。
但是,而今身上身无分文,何来的钱财买胭脂水粉,绫罗绸缎裁步制衣。
其次,容貌出色的确重要,但沈簇并非好色之徒。光靠美色,万一,并不能打动沈簇,又该如何。
朱砂虽跟过好几个男人,但沈簇跟那些人不一样。
沈簇举世无双。
“淳安城应该离慈溪近了,等你好了,我就送你回去。”沈簇给朱砂喂完药,把空碗搁在了床头一把空凳子上。
朱砂努努嘴,半是撒娇半是倦怠地道:“慈溪到临安得走上十天路,我才病好,我还想休息几天。”
她还不想走嘛。
她还想和沈簇待更长的时间,长到过完这一世。
“我看你好的差不多了。你看,”沈簇起身去拿另一边放着的铜镜,递给季朱砂看,“我是不是把你养得气色红润,姿态万方。”
他那么说着,心中满是成就感。
“是是是,是沈簇你的功绩。”朱砂立刻道,“谢谢你体贴入微地照顾我,你的恩德,我永远铭记在心。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沈簇,你又有什么想要的,说与我听听。”
“我会想方设法为你做到。只要不是摘天上的星星,和水里的月亮。”
只要不是天上星、水中月,仿佛一切都值得她奋力一搏。
“我的愿望,你办不到的。”沈簇接过朱砂递回来的镜子,淡淡笑着,“并非人力所能完成,还是不说了。”
“你是不是想你兄长了,想和你的兄长、嫂嫂、侄儿团聚。”宛似拥有一双洞穿人心的眼,朱砂清楚地知悉沈簇眼中哀伤何起。
“你很聪明,一猜便中了。”沈簇又叹了气,“怎能不想呢,那是我一母同胞的兄长啊。”
不必提及,只要想到生死未明的兄长,沈簇就内心仿佛淤塞了一样难受。
替沈簇找到失散的兄长,朱砂没有这般通天的手段。
可叫沈簇觉得开心的并不是只有这一件事。
朱砂恬然笑着,忽然自己也发现她竟恶向胆边生,有个疯狂又危险的想法。
“这块玉佩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沈簇端详着朱砂手上提了根线摇摇晃晃、摆来摆去的玉佩。
乍一看,和跟随了他十九年的那一块一模一样。
仔细地端详,还是跟上那块被当掉的一模一样,无论是颜色色泽、雕刻技艺、还是任何一道细节。
这就是他贱价当掉的那块玉。
沈簇没想到季朱砂病好了之后,居然给了他那么大一个震惊。
方才,季朱砂是兴冲冲小跑过来的,跳到他面前站定,脸上绽开一个灿烂笑容,“沈簇,我要给你看个好东西。”
他以为季朱砂要给他看什么东西,心不在焉地凝起目光,没想到她居然在袖口中取出了这块他当掉的玉佩。
“从你当掉的地方拿回来的啊。”季朱砂轻快地说道。
沈簇怀疑地皱起浓眉,“拿回来?”
朱砂张了张嘴,仿佛一个鸡蛋卡在了口中,迟滞了一下,仍旧嘻嘻笑道:“说错了,是我偷回来的。”
“你,你去偷玉佩了。”沈簇怀疑的目光扫望朱砂。
“是啊,我去偷玉佩了。”朱砂坦然自若,“这块是你的玉佩吧,我应该没偷错。”
“你——”
沈簇想说什么,无奈舌头尖好像打了结,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昨日,季朱砂言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他没放在心上。
季朱砂问他玉佩当给哪家当铺了。
他仍旧不以为意。
却原来,她心中早有打算,为他取回这块于他而言无比重要的宝玉。
失而复得的欣喜拽着沈簇心旌,仿佛充盈了他心上因失去而陷下的方寸地方。
沈簇虽则欣喜,但仍未放下疑虑和惊忧。
想问问季朱砂什么,还未开口,朱砂已将他的问话扼杀在襁褓之中。
“沈簇,快把这块玉佩收回去,收好了。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等当铺老板发现我偷了玉佩,抓住了我,我可得被活活打死不可。”
“季朱砂,你——”
沈簇感觉舌头动弹得很费力,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合不合适。
他疑虑而沉重地望着朱砂。
他第一次觉得,其实,他不认识季朱砂。
她仿佛从迷雾中来,又或者,她这个人就是迷雾本身。
上午,季朱砂将玉佩给了沈簇;下午,他们两人已坐在去往临安城的马车上。
沈簇和朱砂分坐在马车两侧。
沈簇倚靠车壁,掀开了一侧的小窗帘。
春已深了。
他和朱砂相识在春寒料峭的早春,转眼近一个月过去,天气愈来愈暖和,春风温暖,春林明媚。林间鸟儿叽叽喳,叽叽喳,呖呖莺声溜得圆。
沈簇掀了帘子,视线追寻着路上不断呈现的景状。
那块被典当出去的玉佩,他已挂回了脖颈上,藏在层层衣襟里。
她偷的玉?
沈簇才不信。
这纯属唬人的谎话。
当铺对待如这块玉佩一样珍贵的东西,就算不放在一个绝对严密安全的地方,也不可能随意搁放,更不可能让初次去当铺的季朱砂探囊取物般得到。
沈簇不知朱砂用何种方式取回的玉佩。
与其自己绞尽脑汁去猜,不如直接问季朱砂。
可沈簇不愿问朱砂。
她若愿意说给他听,自然会告诉,何必追根溯源般去相问。
“季朱砂,你觉得失而复得和虚惊一场,哪个更让人高兴些?”沈簇放下了窗帘,问了个玄乎问题。
“我不知道。”朱砂怔一怔,露出那种一无所知的呆然表情,“我困了。天气暖和起来了,着实适合睡觉。”
马车已出了淳安城境内,哒哒地奔向天子脚下临安城。
暂时,她可以放松警惕了。
为了给沈簇制造一个惊喜,季朱砂以身涉险,去找在她出嫁前归业已归还故里的老管家。
老管家原籍淳安,年轻时候是落第秀才。报答朱砂曾祖父的知遇之恩,到曾祖父的府第中做管家。
季朱砂的祖父、季朱砂的父亲,以及季朱砂,皆是老管家看着长大的。
朱砂年幼时候,朱砂祖父带着父亲、朱砂一干人到淳安城明氏别业避暑。老管家还乡之际,祖父将明氏在淳安城的宅院送给了老管家。
因此,朱砂知道管家老公公住在哪儿,并且顺利地见上了面。
“有传言说,小姐被北夷人掳到北地去了。我听了这消息,日日夜夜忍不住地流眼泪,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小姐了。”
管家浑浊的眼珠流出清澈的眼泪。
朱砂心下动容,装出副轻松模样,笑道:“传言是假。兵荒马乱的念头,总要飞短流传地流传写些什么。汴京城破前一晚,我便逃出来了。真被掳到北地去了,公公如何还能见到我。”
“我见到小姐时候,才知道那些都是谣言。还好,都是谣言。”老管家说着,突然放声嚎啕起来。
管家公公看着朱砂长大。
至今脑海里仍有朱砂还是个孩子时候的记忆。
那时候的朱砂眼睛更像圆圆的杏子,笑起来可爱又温暖,见了他,每次都软软乎乎地叫他管家公公。
朱砂陪着管家哭尽兴了,才拘谨地老公公借银两。
“小姐要借多少银子?”
“老公公至多能借我多少?”
“小姐要多少,我便借小姐多少。”
“我能问公公借两百两银子吗?”
老泪纵横的管家公公,痛快地给了两百两银子,连做什么用也不问上一问。
“这些钱权作我送给小姐的,不用小姐还我。”
朱砂坚持要还,要一个老人家的钱,未免有些无耻了。
“我深受明家恩德。光是太爷和老爷送我这所宅院,已不下两百两之数,淳安别地还有庄子。我怎么还能好意思问小姐要钱呢。”
朱砂四不拗六,争不过管家公公。
先收了银票,打算今后筹得钱来,再还这笔债。
“我还以为,还以为今后见不到小姐了。今天见了小姐,我便很高兴了,死而无憾了。”临别之际,管家又哭了一场。
朱砂不忍相看,“公公,等我回了慈溪,一到家中,便给谁公公写封书信报平安。”
出了管家公公的宅院,朱砂去了沈簇所说的那间当铺。以一百五十两银子的价钱,赎回了玉佩。
她不喜欢欠别人的人情。
然而,人情债多到还不起。
她说回了慈溪,就与管家公公写信。可她不能回慈溪去。朱砂没这个胆量,天晓得她回了慈溪明氏府上,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天晓得会不会是自寻死路。
还是睡觉吧。
睡着了,所有烦恼就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