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颓然倒塌的雕像,青年弓着背,蜷缩着跪在地上,以朝圣者的姿态。眼泪一滴一滴坠落在面前布满灰尘的石板上,攥着戒指的骨节苍白地紧绷,胸口的疼像是心脏被硬生生撕扯出来。
“对不起……”
鸦群扑棱翅膀的声音消失了,周围静得了无声息。视野被大片大片模糊的白斑笼罩,他剧烈咳嗽起来,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他的太阳离开了,只剩一片黑暗的死寂。
肢体失去了知觉,除了深切的绝望,他的世界再没有别的东西。
“不要抛弃我,艾因……”帝斯小声呜咽着,两眼失神地喃喃自语,“求您了,求您了,求您了……我不能没有您,您不知道,您对我来说……”
一朵晶莹的白色结晶,悠悠地从坍塌的肋拱顶上飘零,在青年的指间融化。
下雪了。
帝斯恍惚地抬起头,被分割成十字型的天空上,雪温柔地飘落下来,在祭坛上落满薄薄的一层。哽咽的呼吸升起白雾,白色覆盖了大地。青年阖上眼睛,漏进遗迹来的雪片比云母更脆,落在手套上就碎成细小的棱镜。
艾因会不会冷?
她今天好像外面只披了一件袍子。
天已经黑了,下了雪的森林很危险……
啊。
他愣住了。雪寂静地下,可他仿佛听见巨大雪块崩裂的声音,夹杂着碎土和石块,从山顶轰然而下……然而那不过是瞬间的错觉。艾因已经不要他了,永远都不想见他,再也不会原谅他了。积雪簌簌落在吸血鬼的眼皮上,凉凉的。泪水也是凉凉的。
“很危险,必须要保护她。”
帝斯呆呆地用手背抹去眼泪,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站在原地发愣,眼神直勾勾的,深得发怵。对了,要保护她才行,人类很脆弱,一不小心就会受伤,随时可能遭受生命危险。他得去保护她。
手指一直在发抖,真奇怪,这明明只是最基础的魔法,可他为什么老是把法阵画错?他好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只有钻心的疼,像是千万根针在血管中流动。不可以,他不允许。他得去保护她,怎么能这么弱。艾因现在已经没有项链了,万一遇到觅食的野兽怎么办?遇到其他出没的吸血鬼怎么办?他必须冷静,替她清除一切的变数。
他必须保护她。
“……”
脑子里的开关咔嚓一声,他的手指终于稳定下来,眼神恢复了些许清明。泪水仍然在流淌,帝斯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飘落的雪花,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他沉默了很久。
片刻后,吸血鬼仰起头,静静地望着十字型的天空。两条手臂垂在身侧,他的手指紧紧攥住被丢弃的戒指和项链,用力到指节发白。
“……”
原本面无表情的青年忽然诡异地低笑了一下。睫毛颤动如垂死的蝶,瞳孔却亮得骇人,仿佛有火在烧灼最后的理智。
“下次见面就是敌人……”他低声呢喃,声音沙哑却温柔,“没关系的,艾因。你想怎么做都可以。可是,我想把你本该属于我的时间继续下去……”
他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手。
“你永远没法逃避我。”
……
雪落下来的时候,山脊上的森林仿佛正在死去。积雪静脉曲张般在树木的枝干表面蜿蜒,缝隙里结着透明的冰凌,像垂死之人睫毛上的霜。
大团的云层堆叠着,天色越来越暗。
艾因浑浑噩噩地向前跑。
她的心情异常混乱,下意识地想逃离这个令她痛苦和心碎的地方……直到已经完全没有了体力,艾因才勉强停了下来,扶着一棵云杉大口喘息。
冲出遗迹时太仓促,她忘记拿走祭坛上自己带来的提灯。这是个不妙的消息,要是雪越来越大,她很有可能被困在这座山里……也许更保险的方法是先找个地方过夜。
艾因摸了摸身侧。自己今天穿的衣服不算多,武器却很充足。距离走出这座山还有一两个小时,在风雪中迷失方向可能是致命的。
她环顾四周,前方不远处,倒伏的冷杉在薄薄的雪堆里拱出黑色的脊背。
艾因走过去,拔出腿侧绑着的猎刀。她刮开积雪,发现倒伏的冷杉根部,腐烂的树芯形成了一个不大的树洞。
一个还算不错的庇护所。
她用左手虎口卡住枝条基部,右手削砍冷杉树干上的枝条。断口处渗出琥珀色的树脂,在寒风中迅速凝固,形成半透明的钟乳石。
收集完材料,艾因开始清理树洞内的苔藓层,然后用削下的树枝和苇草搭建支撑架,直到三根手臂粗的云杉枝呈三角形架在树洞口。随后,她来到附近的雪松下方,跪在雪地里,将松针一把把拢进怀里。
咔嚓。
背后传来树枝折断的微弱声响。
艾因触电般警觉地回过头,一切都是沉默的,雪寂静地下。
兴许是积雪压断了枝条,或者是什么路过的小动物?只要不是山里的野兽,和那个令她痛苦的名字就好……
她松了一口气,抱着松针回到了临时庇护所。
……
帝斯已经在距离倒伏冷杉位置十几米远处的一颗云杉背后,目不转睛地盯了好几个小时。
大约四个小时前,他从遗迹跟随艾因留下的踪迹一路找过来,但逐渐变大的落雪掩盖了那些因匆忙而来不及复原的草径。
他在最后确定她走过的地方,用戒指做了追踪魔法。
还好,艾因看起来安然无恙。青年跪坐在雪中,静悄悄地扒着隆起的树根往外看。
没有冒险在雪夜下山,这很好。
雪落满了他浅灰色的头发和肩头,也落在青年的衣摆上。黑色的呢子大衣裹着他的背,像棵被积雪压弯的树。
可是帝斯一动不动,只是近乎贪婪地注视着那个小小的身影。
掌根移动了一下,似乎压断了身下的枯枝,发出清脆的咔嚓声!他吓了一跳,急忙压低了身子……哪怕有幻术魔法在。艾因肯定不想见到他,他会吓到她的,青年伤心地想。
只要这样看着她就满足了。
艾因回头了。她似乎感到有点纳闷,抱起松针站了一会,然后转过身去。
三个小时后。
月光从云层背后露出来,照得地面银亮亮的。
庇护所的雪包上方,缓缓升腾着灰色的烟气,碰到冷空气就形成大片的白雾。艾因就蜷缩在松针与火焰构建的临时腔体里,用体温孵化着这个注定要在黎明消融的庇护所,大概已经睡着了。
风声突然变得温驯。
青年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背靠着庇护所,身体慢慢滑下。他把脑袋靠近雪包,直到掌心和脸颊都缱绻地贴在上面,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人类的体温。
吸血鬼小声呜咽着,嘴角噙着甜蜜的笑意,睫毛在颤抖……他的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一只猫,但瞳孔却缩成针尖般大小,眼尾晕开的红像是被人用朱砂笔狠狠拖拽过。
眼泪挂在睫毛上,结成冰珠,每次眨眼都能听见细微的碎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