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咋了,老三凶你了?”二嫂问我。
“我倒是希望他只对我一个人发火。”
“那就是凶娜娜了。”
我点头。
他一向如此。当年军军上学那会儿谈恋爱被他抓到,直接就是一顿骂,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军军也重面子,被他骂了之后死活不去上学。
娜娜是个女孩,性子又比军军软,眼泪说来就来,他对娜娜已经把脾气收敛了不少。
可收了刺的刺猬仍是刺猬,还是会伤人。
我和二嫂简单聊了几句,然后就回了家。
门打开后,我看了一眼,父女二人一个坐在沙发的一头喝酒,另一个坐在沙发的另一头掉眼泪。
我低着头换鞋,像是溺水的人探出水面呼吸。
还不等我换完,张三龙已经开始。
“给老子这阵儿才回来,家里这么多活都靠老子了?老子一天出去打工累死累活,回来以后还是个受苦命。”
“这女子也是个怂样,老子就说了你几句,就开始顶嘴,说家里的事都是你这个妈管的,老子一天就知道喝酒,又训了两句就开始哭,大过年的你哭给谁看了。”
有些时候,孩子反而比大人明白,至少她知道谁对她好。
不过她还是有点冤枉了张三龙,他出去打工的确很苦很累,这一点,孩子看不到。
张三龙没有文化,也没有技术,只有一身力气,这些年打工一直做的是卖力气的活,年纪不大惹了一身毛病。
他的确活得不容易,可这不是他对家里人撒泼的理由。
酒精可以麻醉痛苦,也会让一个人失去理智。
“你去自己房间里,妈和你爸聊聊。”我拍拍娜娜的背。
她啜泣着走了。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他。我走到厨房,开始准备明天的菜。
对面楼层的灯笼很亮,屋子里的人快乐而满足。
等我备好菜回到客厅时,他已经烂醉如泥。
我把被子从卧室抱出来给他盖上,然后自己回去睡觉。
时间是凌晨四点,六点就要起来准备早饭。我拉了灯,享受这安静的两个小时。
他的呼噜声响起,我失眠了。
过往的一切像是放电影一般在我脑子里循环,我想到那个熟悉而贫瘠的村子,还有我的姑姑。
5.
我叫陈琴。
十九岁那年,家里实在穷得揭不开锅。
很久没有联系的姑姑忽然来我家串门,说她有办法让我吃饱饭,还能赚一笔钱。
我问是什么?
姑姑说,北面的锦安县有一个后生,年纪和我差不多,但是脾气不好长得丑,在附近的村子不好找媳妇,所以想着找个外地的。
她还说,我要是嫁过去,能赚不少钱。
这样的好事,我没有理由拒绝。
家里已经养不起我,而我留下来也只有一条出路,就是嫁人。
说是嫁人,倒不如说是用我换钱。
横竖都是换钱,倒不如换多点。
就是地方有些远,嫁过去很难回来。说实话,我有点怕。
那天晚上吃完饭,我出去上厕所,回来的时候听到爸妈和姑姑的对话。
“哥,嫂子,你们就放心吧,我不可能害娃娃嘛。”
“可是,这么远,以后娃娃受欺负了也不好回来,也不晓得那面是什么人,万一碰上坏怂,娃娃一辈子就毁了。”
“她跟着你们也是一辈子毁了,北面至少能吃上饭,饿不死。再说了,女人家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嫁人的时候谁知道对面是个什么人,就算当时了解,过几年变了心的又不是没有。至少她去那面还能多拿点钱。”
“哎,就是怕娃娃以后受气了。”
我推开门进去,对爸爸说:“爸,你放心,我去了不会受气的。”
“时间不早了,你们早些睡吧。”
强装的坚强,撑不了太久。我躲进被窝里,眼泪说来就来。
这一晚,是我在家里的最后一晚。明天我就要和姑姑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成为一个陌生人的老婆。
而那个地方,很远很远。
睡到半夜,我被雷声惊醒。外面很快下起了雨,我听着雨声,再没有睡着。
天亮后,我和姑姑离开了。下过雨的山路泥泞不堪,我摔了好几次,终于下了山。
山下,依旧是土路。
我们到达靖安县后,姑姑就带我去了那个村子。
在那里,我见到了张三龙。
黑瘦,憨实,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他爸了解之后,把一个包裹给了我,说里面就是给我的彩礼。姑姑说她替我保管着,他爸坚持说让我自己拿着。
我接下,然后就做了张三龙的媳妇,给他生了一儿一女。
怀军军的时候,我直到要生的前一天还在地里干活。
全村都知道张家娶了个能干的外地媳妇。
那时候,张三龙对我也不错。
他自己干活很拼,不要命的那种,我跟着他一起好好干,短短几年就攒了一笔钱把村子里的土窑装修了一番。
随着军军的长大,日子也越过越好。
张三龙依旧不知道说什么好听的话,对我发火之后也不懂怎么哄我,他也的确长得不好看。
可他能赚钱,也舍得给我花钱,对军军也不错,没啥心眼为人憨厚,我也就不后悔嫁给他。
直到他几年前包了一个村里的工程,从那以后,开始酗酒,吹牛,脾气越来越大。
家里的饭桌成了他的酒桌,他和那些兄弟们喝酒划拳,吹牛胡说,喝醉了就拿我和军军出气。
原本军军的成绩是很好的,可后来却一落千丈。放学之后总也不回来,我问为什么,就说不想回来闻酒味。
因为喝酒,我和他吵了好几次。
有一次我身体难受得厉害,像是感冒,头晕得很,他和那些狐朋狗友还在吆五喝六。
我感觉很烦,就走出去把他手里的酒瓶子夺了过来,然后一把扔出房门。
接下来,他的巴掌打在了我的脸上。
我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理会他的骂声,回屋拿起包就走。
“爱去哪去哪!老子不信你不回来。”他冲我喊。
那是一个很黑的晚上,月亮不知道跑到了哪里,脚下的路深一脚浅一脚,很不好走。
我走到村口,忽然不知道该去哪了。
这个时辰,去城里的车早已经开走,而我的娘家,远在八百多公里以外。
我需要先坐着村里的车去到城里,再坐火车才能回去。
原来远嫁,失去的不只是回家的便利,还有娘家人能给你撑腰的底气。
河里青蛙呱呱地叫,冷风吹着岸上的柳树,月光从云彩后面出来,照着地上的路,亮堂堂的。
路好走了,我却不知道能去哪里。
身上被风吹得发冷,脸上却火|辣辣得疼。我在村里晃荡着,像一个外来的孤魂野鬼。
木门响动,身后来了一句熟悉的招呼。
“琴?你咋大晚上在这了,快回我们窑里待着来,晚上外面冷。”
说话的是张三龙的婶婶。
她一向待我不错,也许因为都是外地嫁过来的缘故。
我进去了,在她家住了一宿。
她没有问我发生了什么。第二天早上,我对她说,想离婚。
这次是张三龙第一次打我。之前虽然也会骂我,可从未动手。
他变了,不是变了心,却是变了人。
村里的女人,对男人的心并不在乎。原本就是父母之命,结婚之前甚至没见过对方,也不指望能嫁个喜欢的人。
唯一希望的,就是嫁个好人,不是懒鬼酒鬼,不动手打人,不出去胡玩,就够了。
如果男人还能赚钱,脾气再好点,生下的孩子也都争气,就是有福。
我原本以为,我可以忍受他的脾气不好,忍受他的辱骂,可我错了。
忍受带来的只有变本加厉,一个能干的外地媳妇只会被吸干耗尽。
这次是巴掌,下次就是拳头。
“不再好好考虑一下?”
我摇头,突然一阵恶心,我跑到院子里去吐,简直快要把心肝肠肺都吐出来。
“你是不是有一段时间没来那个事了。”
我猛地一惊,回想起自己这段时间的各种不舒服,的确和当时怀军军那会儿一模一样。
那一刻,我知道自己走不掉了。
孩子是拽住女人的绳子,生得越多,就越走不了。
我可以不生,可我就是那么没骨气,我舍不得。
6.
“妈妈,我睡不着。”
娜娜走到床边,我掀开被子,往里面滚了滚,她钻进来,躺在我身边。
“我也睡不着。”
看着当初那个怀里的孩子如今长得这么大,我心里五味杂陈。
这些年张三龙的确越来越变本加厉,可我并不后悔当初为了娜娜留下来。
我只后悔自己没有早点闹上一场,早点出去打工。
上一次我和他闹离婚,他跪在地上求我,发动家里所有人求我,最后以我争取到出去打工的自由告终。
也是从那以后,他更加疑神疑鬼,我回去晚了就怀疑我外面有人,隔几天就给我打电话监督我。
他的酒瘾也越来越重。
这些年,他身体不如之前,也找不到好的工程可以接,没事的时候就叫人一起喝酒,喝完酒开始忆当年。
可能只有酒精能让他忘记现实的一地鸡毛。
他折磨我,也折磨自己,折磨整个家里的人。
娜娜睡着后,我看了下手机,开始穿衣服。
张三龙叫了全家所有人来家里吃饭,他却喝得一塌糊涂。
面子是他的,活儿都是我的。
我在厨房忙活一上午,做好一大锅粉汤等着他们家人来。
吃完早饭,张三龙也醒了。
他和他大哥二哥在客厅喝酒,我和大嫂二嫂在厨房忙活。
期间他喊了几次,让我叫娜娜出来倒酒,我没理他。
快要开饭的时候,娜娜从房间出来了,她眼睛依旧肿着,直接跑到厨房。
“我来帮忙。”她开始剥蒜。
“把葱也剥了。”我把一把大葱递给她。
张三龙见娜娜出来了,声音又高几度,继续喊:“过来给你几个伯伯倒酒来,这么大了不懂礼数,大早上睡得不起,老子叫上理也不理,你今儿非过来不行,老子今非好好教训你几句。”
“过来和伟伟好好学一下,人家能考全级第一,你就回回全班倒数。”
张三龙对娜娜成绩的关心仅限于酒桌上,就像是有什么流程似的。
“娜娜听话过来待一会儿,你几个哥哥们刚都倒过酒了,就剩你一个了。”张大龙说。
娜娜依旧没有反应。
“给老子过来了不,我管不动你了是不?”张三龙语气越来越不好。
“你爸一天外面打工也不容易,大过年的你就懂点事行不,今你爸不教训你我也要教训你,就你这么做事以后到了社会上叫人家欺负死呀,社会上的人可不和家里人一样。”张二龙接着说。
“社会上就靠倒酒挣钱了?你也是打肿脸充胖子,自己没什么本事还就喜欢教训娃娃。娜娜给我们剥葱着了,没时间给你们倒酒。”二嫂出去怼了几句。
“二嫂,这没你的事。”张三龙说着就走到厨房拉娜娜,娜娜被他猛地从厨房拽到客厅。
“老子怎么你了?老子说你什么来了?你给老子挤眉弄眼掉什么眼泪了?”
娜娜被他拉出去后又跑了回来,蹲在厨房垃圾桶面前,身体一上一下,啜泣声低微而克制。
“大过年的你哭什么了,老子还没死来了,你给老子哭坟了你?就你这个德行,老子死了你也不见得能哭成这么个。”
“这么多人面前你欺负老子了,叫上不答应,说你几句就开始哭,就你这么个还念什么书了,早些找个人家一嫁对了,老子还省点钱给你哥娶媳妇。”
我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扔下菜刀走到客厅。
“当年军军没念成书,娜娜必须念。”
“就她那个脑子,以后能不能考上都是问题——”
“你不让娜娜念书,我和你离婚。”
这是我的底线,当年军军没能上大学一直是我的遗憾。
娜娜一个女孩,更要读书,她的确可以靠嫁人获得一些东西,可她会失去更多,就像我一样。
“你|他|妈的别拿离婚吓唬我,几年前你就闹过一次,最后还不是回来了,你离了我算个球,你就靠打工赚的那点钱能做什么了,再说了,娃娃都这么大了,你也不嫌丢脸。”
张三龙似乎并不把我说的话当回事。
他觉得我离不开他,也不知道是他太自信还是我给他的错觉。
我拉着娜娜转身回了房间,反锁房门,任凭外面敲门叫喊,我只当听不见。
今天这顿饭,我不做了。
“老三媳妇,你开下门,老三确实说得不对,你就是看在娃娃身上,别和他置气,娜娜还小,咱们都是当妈的人,为了孩子忍一忍。”
娜娜依旧啜泣着,她拉着我的手,轻轻说:“妈,不要为了我忍下去,你和爸如果这样过下去,我宁愿你们离婚。”
我抱着娜娜,没有说话。
“如果你真的不和爸爸一起过了,我跟你走。”娜娜对我说。
“你放心,妈养得起你。我打工挣的钱不比他少,你放心。”我用手擦去娜娜眼角的泪。
敲门的声音逐渐平息,喝酒划拳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们根本不觉得我会真的离婚,所以象征性地劝几句就继续开始红火热闹。又过了不久,我听到敲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