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安城

    奉天,安城,街头,有雪。

    雪很大,大如纸片,纸片上写满了“火锅”二字。

    收到雪片的人,便会支起一顶紫铜大釜,拿出挂在屋外的冻肉,切上三五斤,打酒二四斤,佐些芝麻酱和红方,以釜中清汤调和,蘸食可添七八分滋味。

    酒馆里,人们欢笑声传递的很远,叫醒了躺在街上的叫花子,以免被冻死在这冰天雪地里。

    “尽胡说,哪有人是这样吃肉的,不吃饭只吃肉,你当你是皇帝么?”说话的是这里的掌柜,名叫杜六,他说自己是杜康的后人,也不知真假。

    李馀常来这家酒馆打酒,因为这里的酒最真,不经蒸馏也有十四五度,算是最贴合后世的白酒了,所以杜六说他是杜康后人,李馀还真就有点相信。

    面对众人的哄堂大笑,李馀只是跟着弯了弯嘴角,他每次来这打酒,这里的人都会拿他来打趣,问一些他脑子里的奇思妙想,然后大家一起笑话他。

    每次李馀也都只是笑笑而已,他并不生气,因为这样老板杜六就会多给他半斤酒。

    想想看,只是被别人笑一笑而已,多拿半斤酒,多合适。

    何况整个离朝,也只有他一个明白人,明白自己想的是多么的正确。

    拎着一坛子酒,李馀踩出了一路的元宝印,露过叫花子面前时,给了一块真的元宝。

    不过这块元宝是残缺的,别人的元宝是五两,他这顶多只有三两。

    可即便是三两,也足够叫花子吃一天饱的了,只可惜他不会拿去吃饭,而是要输给大通赌坊。

    叫花子想起身朝他磕头,不过下着雪,他一时半会儿也懒得起身,于是便应付道:“先记下了小官人的恩,等下次再还。”

    李馀已经记不清他施舍了多少银钱给叫花子,大概,几十两是有的。

    其实李馀家并没有很富裕,相反还有些穷,他之所以有钱,也都是因为他运气好,总能够捡到钱。

    而捡来的钱他要么花掉,花不完就会给叫花子,这都是因为他曾经看过的一部恐怖片,大概是说,一个人捡到了十万块钱,然后这人没有花掉,而是打算偷偷拿回家里藏着,结果回到家一看,这十万块钱都成了冥币。

    每每想到这个,李馀就觉得不寒而栗,他回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后,除了奉天和雪,就是雪和奉天。

    回到家,李馀将酒拎进了屋,整条黄金巷里,唯独他们家有酒味儿。

    因为住在黄金巷里的人都很穷,有银子也都买粮食了,舍得买酒的,只有李馀家了。

    倒也不是李馀爱喝酒,而是他的娘亲侯桂芬嗜酒如命。

    “买回来了。”李馀将酒放在了炕桌上,此时桌上摆着四个窝头和一碟酱菜干,这就是他们俩今天的晚饭。

    不,主要是侯桂芬的。

    李馀吃过了,吃的烧鸡和白馍,至于没吃了的,都喂给狗了。

    李馀脱了鞋盘腿上炕,看着侯桂芬看见酒的喜悦,不禁朝着窝头和酱菜干努了努嘴,问道:“娘,就这个菜,您老人家能就着喝下一斤半,儿子是打心眼里的服气。”

    侯桂芬知道儿子在损她,可是他们娘俩还真就是这样的相处模式,谁叫他爹走的早,只有他们娘俩相依为命呢。

    李馀的爹叫张俭,虽然听着怪,但其实一点也不怪。

    张俭原本是京城里出了名的地痞无赖,娶了无人敢要的母老虎侯桂芬,生下了一个儿子起名叫张馀。

    张馀的馀字是算命先生起的,张俭没文化,但是有拳头,他说如果不给他儿子起个好名字,就会在算命先生的签筒里扔一只活耗子。

    就这样,算命先生为了保护动物,于是为张俭的儿子起名叫馀,寓意家有余粮。

    但,张馀只用了十年这个名字,而后张俭突然失踪了,据说是为了躲债,但谁又知道呢。

    孤儿寡母的侯桂芬,便带着张馀改嫁给了一个穷书生,那穷书生名叫李世,是一个考了十多年也未考上进士的没用东西,这个“没用东西”是邻居们说的。

    不过在安城可没人敢这样说,因为李世在八年前还真的就考中了,而后一家子便来到了奉天安城。

    当上了县太爷的李世,发誓要做一个大大贪官,狠狠的报复一下过去的生活。但侯桂芬却坚决没有同意,因为她常说,李世现在的官位太小,当贪官也只是给大官当替罪羊而已,倒不如明面上循规蹈矩不叫人抓把柄,背地里该贪则贪叫领导放心。

    所以侯桂芬给李世的规划,是大钱不碰,小钱照拿,不同流,只合污。

    而之所以李世如此愿意听侯桂芬的,除了这位婆娘的远见以外,还因为侯桂芬她从来没叫过自己“没用东西”,相反,她还总是鼓励自己,说自己未来一定能当大官,似这种贫贱夫妻,感情也最是真实。

    侯桂芬此时呷了一口酒,这一口干掉了大半碗,跟着用袖子擦了擦嘴,她说:“你这傻爹,人家贪,越贪越富,你这傻爹越贪越穷。”

    李馀对着她笑了笑,侯桂芬心里的苦,他知道。

    这么多年来,侯桂芬嘴上不说,心里却很是明白。李世来到这苦寒之地做官,那是一辈子都没有出头的机会了。别看李世平日里贪些小钱,可他施舍出去的反而更多。哪户人家没钱买粮,他这个县太爷都要亲自掏腰包给人家买,哪户人家缺了男丁,他还会给人家买牛,到了春秋两季,他还会请大夫为大家熬驱寒汤。

    可以说,李世将所有的心思和钱都花在了外面,而自己家里的活计和生计,还是都交给了侯桂芬。

    侯桂芬也是个能人,明明一天要出去干五六个时辰的活,却偏偏能将家管治的井井有条。

    夏天让李世李馀不知热,冬天让李世李馀不知凉,他人饿肚子让李世李馀不知饿,他人缺银子让李世李馀不知愁。

    面对这样的侯桂芬,不就是喝些酒么,李馀愿意。

    李馀拿起酒壶为她倒上一碗,他问:“二爹这又是去哪了?大冷的天儿,再滑上一跤可就糟了。”

    侯桂芬捡了一个窝头,掰开一半递给了李馀,李馀摆摆手说自己在练辟谷,最近不想吃东西。

    侯桂芬不禁疑惑的看向他,问道:“你这辟谷真那么好使吗?你小时候说在千山里遇到了仙人,娘一开始还不信,现在还真是有点不得不信了,你这天天不吃饭的,非但没死还长肉了。”

    李馀没敢说自己天天捡钱的事,一来是担心这机缘会因此而断,二来是考虑这钱来路不正。

    不过李馀多多少少也会补贴一些家用,对侯桂芬便说是耍钱耍来的。

    侯桂芬其实对李馀也没有过多的期望,二十岁的小伙子,没读过几年书,也没学过什么武,指望他是指望不上了,倒不如将心思都花在李世的身上,盼着他哪天能进奉天城当官,李馀也好跟着做个衙内。

    正想到这,屋外传来了“咯吱”一声,应该是自家的院子被人推开了。

    侯桂芬停下了嘴里的咀嚼,听了听,对李馀说:“儿子,去拿家伙,别是进了贼吧?”

    李馀看了一眼头顶上结网的房梁,忍不住被侯桂芬的这句话给逗笑了,但他很是孝顺,还是抄起了桌上的筷子走到了门边。

    侯桂芬对他使着眼色,那意思很明显,你拿筷子有什么用,用你旁边的炉钩子呀!

    李馀却假装没有看到,反而顺手将门打开了,跟着将一双筷子递了过去。

    来人是个有些佝偻腰的中年人,将近五十的年纪,却有着六十来岁的相貌,头发有些散乱,脸上更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中年人似乎习惯了李馀递给他筷子,他很是平常的接过筷子,跟着走进了厅里。

    “这鬼天儿,摔死我了。”来人正是李世,李馀接过了他身上穿的蓑衣,又拿去了屋外抖了抖。

    李馀回头笑道:“二爹又说假话,明明是被人揍的,摔在啥石头上能出五指印?”

    被拆穿的李世没有恼怒也没有感到尴尬,仿佛他早已经习惯了李馀贬损,不慌不忙的坐在了侯桂芬的对面。

    侯桂芬递给他一个窝头,打量着他脸上的伤,不禁恼火了起来。

    “安城县上下都是死人不成?自家的官老爷都能被人揍,还保护什么黎民百姓,依我看呀,倒不如就地散了,该卖女儿的卖女儿,该当乌龟的当乌龟。”

    李世“噗哧”一笑,拿着窝头点了点她,说道:“你这嘴也忒的损了,其实也不怪他们,要怪就怪你。”

    “你被人揍了,凭啥怪我?”

    李世翻了翻眼皮,说道:“还不是你今早和我吵架,又赶上县里捉了个贼,我一时间来了兴致,便想着亲自给那贼上上刑。谁知道,那贼会撬锁,竟然自己解开了铁链。”

    李馀抄起凳子放在了门口,又踩了上去,将蓑衣挂在了房梁上,他又重复了一遍:“谁知道,那贼会撬锁,竟然自己解开了铁链。”

    听出嘲讽意味的李世,狠狠的咬了一口窝头,对面的侯桂芬却是一头雾水的问道:“你旁边就没个衙役?”

    “我让他们都下去了,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别进来……”李世握着窝头一怔,似乎想起了什么痛苦的事情。

    夫妻俩对面而饮,就着家长里短吃了整整半个时辰,李馀很是乖巧的坐在一边听着,听到有趣的地方,不时的跟着笑出了鼻涕。

    按理讲,李馀这种毛毛躁躁的大小伙子,正是坐不住的年纪,何况听着这俩“老婆舌”。

    但李馀却不一样,或者说,自他十二岁那年,一切也就都不一样了。

    十二岁的李馀还是照往常一样登上了屋顶,只是去的太早,晨露还未散,他脚下一滑便摔了下来,整个人更是昏迷不醒。

    那时他们一家还住在京城,侯桂芬得知此事,便抱着李馀四处求医问药,不管对方是谁,只要胡子长的,她见了便跪,只求能救救自己的儿子。

    不过京城里的人都很现实,不见银子不见方子,甚至有的医堂连门都不让侯桂芬进,眼看着李馀昏迷了三天三夜,这人若再不救,怕是就该见阎王了。

    哪知,李馀却突然醒了过来,这可把哭肿了眼的侯桂芬给救了,不然她也该随着李馀去见阎王了。

    即便是这样,侯桂芬也是死死的抱着李馀不肯撒手,生怕这一撒手,孩子就没了。

    说来也怪,自打李馀掉下房的那一天之后,他整个人就变的沉默不语了,说话办事慢条斯理的,倒也不是憨傻,而是说起话做起事来,更像一个大人。

    那一年,李馀十二岁。

    侯桂芬还当是孩子摔下来吓的,可此后至今,李馀一如既往的都是这性子,就仿佛他突然间长大了一样。

    再之后,这一家子终于否极泰来了,李世考中了进士,被分到了奉天城下的安城县做县令,虽然官不大,地方又偏居一隅,但起码家里有了固定的收入,也算是日子过的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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