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屋子让我窒息。
我需要快点离开。
“我走了。”
“你去哪?”电话那头的司谚变得焦急,“你要去哪里!高亦!”
“去哪里……我…不知道。”举着电话的手变得的沉重,“我只是不想呆在这里。”
“司谚,我——”
“我还会回来的。”我祈求着,放慢语调,“等一等我,等一等我吧。”
【车门即将关闭,请还未检票上车的旅客抓紧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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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说什么?
“不,忘了吧。”口中感到咸涩,是眼泪,也许很早以前就想大哭一场,此刻蓄积的眼泪无论如何也无法停止,我声音颤抖,吐出的字却落不到地上。
“全部忘记,我什么都没说过。”
电话那头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去听,只是自顾自地自说自话。
“我不回来了,就当我死了。”
“对不起,我胡说的,我会好好活着、我会好好活着—— ”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不要留在这了,走、走远、远远的…走!”
“我走了。”
“再见,司谚。”
【嘟——】
抖着手将后盖拆开,扣下电池,来电铃声在这一刻戛然而止,小小的显示屏、按键上全是无法停歇的泪水。
*
“怎样才算放过自己呢?”我问他。
他没有回答,也许在思考,也许他也不知道答案。
“你知道吗,司谚,老高清醒过,一点征兆也没有的,变…正常了。”
“就在失踪的前一天,那天晚上。”
病发状态的老高,非常折磨人。
会破坏、大叫、砸、摔、撞,把自己弄得又脏又臭,多数时候,他会静止在某个角落。一个病变的脑袋,控制着这具衰老的身体,操控它,肆意破坏周遭的一切,包括他自己。
伤口,青紫的伤口,常出现在我和他身上。
坦白讲,是拖累吗?
不可否认,是的。
但我从不希望他死。
可就在那天,偏偏就是那一天,那一晚,毫无征兆地,他突然清醒了,那双令我怀念,久别重逢的眼睛。
他跟我说:“对不起。”
那个寂静的晚上,仿佛一场阔别已久的重逢,却很短暂,不过几个来回的对话,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语言从一开始的流利再次变得迟缓,吐字渐渐吃力,时不时的中断、错乱,思考很久、沉默很久,才吐出半句话,我听不清也听不懂的语言,直到最后,他不再说话了,黑暗中发愣的眼睛。
高高挂起的时钟,静音秒针在深夜悄无声音的旋转。
3:17分。
第二天早上,临近出门,我不敢回头去看屋子里的人,反手把门合上的瞬间,仿佛无形之物在身后追赶,急速跑下楼梯。
我跑得很快,一路冲到公交车站,没有回头,我怕我反悔。
可我偏偏忘了,那扇没有反锁的门。
微小的疏忽,却把他从我生命中剥离。
我不知道,他是清醒的走进河里,还是混沌的走进河里,是失足摔下去,还是被人推下去?我不知道他在窒息途中是否回光返照般的再次神志清醒,神志清醒的眼睁睁看着自己溺亡。
一切都没有了答案。
“我放羊的那片草场,沙溪河旁,月亮坡上,住着一个老萨满。”
“她曾跟我说过,人永远无法摆脱过去的影子。”
“除非你学会遗忘。”
“可是,老高都老年痴呆了,连吃饭都不晓得送进嘴里,他还记得他的儿子。”
他儿子的死,是他最大的遗憾,最深刻的悔恨。
“你看,”我对司谚说,“他连遗忘都摆脱不了。”
我当然知道老高不会责怪我,绝对不会。
回望那段时期,记忆中只剩下无尽的忙碌与疲劳,数次徘徊在崩溃边缘,直到亲眼目睹尸体,看着空荡屋子,自己也成了一抹游魂。
在这间屋子里,我梦见老高一步一步走进河中,他的眼神是长久未出现的清明。
我还梦见他被人推下堤岸,在水中挣扎,大叫,挥舞双臂。
鱼群啃食他的身体,从指甲盖再到血肉。流水撕扯他的人体软组织,先是皮肤,再是肌肉脂肪,血与河水融为一体,河水是清澈的,看不见一丝血色。
火焰在几分钟内将他烧成焦黑色,持续燃烧,发出可怕的、令人心悸的噼啪声,焚化炉内正在发生一场谁也无法察觉的微型爆炸。
燃烧着毁灭了一个人曾存在这世上的证据。
我总是在这间屋子里梦见他不同的死亡形态。
时间真是个神奇的东西。
渐渐的,我不再频繁梦见他。
过去那些鲜明的情绪,也在时间漂染中淡化,逐渐遗忘。
我没有不放过自己,我只是不想面对,不想再次勾起曾经的记忆,仅此而已。
就像把他的骨灰强留在这间屋子,自欺欺人一般,假装悲剧未曾发生,一切尚可挽回。
“让叔叔入土为安吧。”我的手掌被他摊开,指腹轻轻搭在我掌心厚实的茧,“如果过去七年的放逐,是你的自我赎罪,那你这次回来,又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