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们抵达北格别墅时,江再灵提前联系的医生已经到了。
从消毒止血到包扎,薛娆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疼到至极了,她两道秀眉会紧紧拧在一起,干裂的薄唇也被她咬出血丝。
那些裂开的血肉随之跳动,震颤而触目惊心。
等包扎好了,她又和往常一样,好像感受不到疼,嘴唇干裂,脸色发白,沉寂的目光紧盯着阁楼。
她在想推开门后,可能会看到一副什么样的场景。
她只消失了三个多月的企鹅就在里面,而企鹅里包裹的是她从未谋面的爸爸,的尸体。
薛娆不清楚父亲的死亡时间,是不是跟企鹅丢失的一样,她只清楚自己现在很冷,从头到脚的冷。
呼吸都仿佛被冰住,困难而微弱。
因为她的沉默,空气也变得凝滞、压抑。
看着她这样,江再灵叹了口气,倒了杯水递给她。
她没有反应。
江再灵喊了几声,她亦是呆呆地出神。
没办法,她只好蹲到她面前。
她温和地开口问:“你说你有阁楼的钥匙,是不是?”
薛娆木讷地点点头。
安旭东生硬地问:“是谁把你带走的?你的伤,又是怎么来的?”
薛娆边摸出钥匙边说:“林威。我指使他杀人。他恼羞成怒想报复我,所以伤了我。这次他放过我的条件,是我来自首,然后让他和我母亲都能无罪释放。”
事实是不是她说的这样 ,其实他们全都心知肚明。
但问题就在于,他们没有证据。
他们最多只能逮捕林威谈话审讯,可证据不足,如果薛娆咬死了是她安排指使,他们再找不到证据的话,林威和薛司宜只能无罪释放。
想要找到直接证据还需要时间,何况,跟薛司宜的审讯中,她没有透露出任何关于林威的一点半点。
当然,意识到薛司宜没有吐露出有用信息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安旭东和李邻才发现,又中了薛司宜的迂回战计。
她东拉西扯,看似在说案子,在交代问题,可深查起来,却是一点儿有用线索都没有……
譬如,他们还是没有证据来证明是林威杀的人,而不是受薛娆指使。
安旭东还是希望薛娆能透露什么,毕竟现在她成了目击受害人,他继而问道:“他为什么恼羞成怒?”
薛娆说:“因为我母亲很偏心我,我用离家出走威胁我母亲。让她囚禁林威虐待,不然我就离家出走,我母亲不喜欢林威,我利用这一点威胁他杀人,如果他不照做,我母亲对他的虐待会变本加厉。”
“我就是那个主谋,他的一切苦难都来自于我,所以他恼羞成怒。”
闻声,众人都是倒吸了口冷气。
本指望她能给出线索,却不想反而将案子推到了他们从未预料过的方向。
最初安旭东很怀疑她,还让李邻好好盯着,现在他的怀疑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疑惑。
疑惑薛娆有什么计划,甘愿做出自首的行为,疑惑她怎么有把握,一定能把自己摘干净。看目前的情况,她几乎是跟案子牵扯很深了。
他不再多说什么,与他心思相同的江再灵也保持着沉默。
她的心情很复杂,她不知薛娆为了达到目的,会做出什么样的行动,又为了目的甘愿牺牲多少?
过了一会儿,她才说:“这就是你要自首的案子?”
薛娆僵硬地点头:“是,最开始我就说过,我要自首,我杀了人。”
薛娆打开没受伤的那只手,只见她沾满污泥的掌心里,躺着一把钥匙。
“而且我一直都有阁楼的钥匙,但我对警方有了隐瞒。这把钥匙就是证据。”
是不是证据谁都不清楚,她被林威带走那么久,万一这把钥匙就是期间林威强行给她的呢?
她刚才说的这些自首陈词,又是不是跟林威提前准备过的?
但没人能证明,暂且就只能按照她的自首陈词来调查。
江再灵从她手心里拿出那枚轻巧的钥匙,它握在手里冰凉凉的一块儿,像握住了一小块冰。
薛娆收回手:“在阁楼里,你们能看到我杀的人。”
“嗯。”
江再灵指了指李邻,示意他看好薛娆。
她则带着安旭东去阁楼边,准备开门。
走了没两步,她被薛娆叫住:“我能一起吗?”
薛娆也想看看,那里面是个什么模样。她的爸爸和陪伴了她很多年的企鹅,以什么样的方式待在一起?
江再灵皱皱眉,稍加思索后点点头。
她明白,薛娆自己也不清楚阁楼里面有什么,所以她也想跟上。
不论这次的事怎么会发展成现在这样,江再灵都愿意信任自己的下属,更愿意信任她爸爸的眼光。
因为薛娆曾经是她爸爸看中并亲自训练的学生。
她爸已经很少亲自带门生,薛娆是最后一个,她一定有自己不清楚的过人之处。
她不信薛娆的自首。
得到了她的许可,薛娆跟随他们前往阁楼。
她走在小队的最末,看着江再灵把钥匙放入孔里,轻轻旋转,咔哒一声,锁扣落下,门开了。
一直阻拦他们的锁开了,他们却没有立即推开门。
彼此无声的对视,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了犹豫,那犹豫里又带着郑重。
空气也跟着变得肃穆。
像执行某种郑重仪式,薛娆缓慢地往前走了几步,几秒的镇定后,她抬手抹了把脸提神,然后用力的一把推开了门。
门开刹那,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混合着饭菜馊烂的味道,恶臭得令人作呕。
但他们谁都是训练有素的警察,对此虽然皱眉有波动,却能忍住任何不适的生理反应。
阁楼有一个十寸左右的小窗户,可以通入空气,窗户装在很高的高处。
窗户透进来很微弱的光线,只能看清楚阁楼里模糊的东西。
薛娆第一个带有目的性的用目光搜索,在角落里,看见了她丢失的那个企鹅玩偶。
这时啪嗒一声,阁楼里的灯瞬间亮了。
江再灵在墙壁上找到了灯泡的开关,他们得以彻底看清楚阁楼里的任一一物。
阁楼的地板上脏兮兮的,一块一块的黑色斑驳沾在地,看起来是干涸后氧化的血液。
角落里放着一只大型企鹅,它的面前放着饭菜,三菜一汤,现在已经馊烂,天气太热,里面甚至已经长出了蛆。
有些蛆想爬出来,就攀在碗口挪动,有些厉害的,已经爬到了企鹅上去。
黑色干涸的血迹上,不少米白色的蛆虫蠕动不停,腐烂臭味跟血腥味充满了鼻息。
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更不要说是薛司宜之前说的炸弹。
都只是薛司宜故意用来阻止他们打开阁楼的烟雾弹而已。
炸弹哪儿就那么容易被她拿到呢?
李邻指着那只企鹅说:“这就是薛娆的那只?”
薛娆下意识捏紧了双拳,点点头。
她盯着那只企鹅的眼睛,几乎感到窒息,一种失而复得感觉,混杂着一种跨越阴阳两界的亲切感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令她头晕脑胀,视线发酸,很想哭。
好像缩在角落的不是企鹅,而是她从未谋面的父亲。她与他血脉相连,所以这一刻,她能够清晰感到心脏处的缩弹,血液的流动。
微弱的光线照下来,将企鹅脖子的一圈黄色反射出金灿的光辉,薛娆突然想起,人偶儿子里的第一幕,便是初升的朝阳。
朝阳下有对父子,父亲在教儿子蹒跚学步,那时的朝阳和这会儿反射出的金光无甚差别。
薛娆发出一声很低的哽咽,所以,林威导演出了这一幕,他其实也幻想过跟父亲走在阳光之下。
他被母亲关在阁楼虐待时,支撑他活下去的除了对母爱的渴求,是不是还有这样一束光?
肩膀上传来一阵很微弱的力道,李邻安抚地拍了拍她肩膀。
这一拍是提醒,她眨眼间恢复了正常,看企鹅的目光变得清冷,不再掺杂任何一点私人情感。
玩偶仿造的是帝企鹅的品种,体型肥胖高大,白白的肚子,黑黑的脊背。
力求逼真,薛司宜花了高价,就连企鹅眼睛都是黑钻制的。企鹅的毛发做得柔顺,即便放在这里很久看上去也依旧顺滑,但企鹅没有喙。
薛司宜以前担心尖锐的喙会伤到薛娆,但如果用柔软的材质制作,又不够逼真,最终直接去除。
曾经很多个夜晚,薛娆都抱着它睡觉,抱着它自拍,甚至抱着它倾诉一些少女心事,也对它抱怨过,自己被薛司宜控制得喘不过气,如果可能,她要离家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可现在她才知道,这里面有一具尸骨。
她的父亲就在里面。
她虽然从没见过他,可他用这种……方式,陪了她这么久。
她慢慢走过去,想要亲自撕开企鹅看看爸爸。走了两步,又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身份,已经没有资格再触碰这些关键物证。
她于是停在半路,转头对李邻说:“是我丢的那只企鹅。”
“里面的人,是我指使林威杀的其中一个。”
企鹅不是可以拆卸清洗的款式,要拆开只能用刀割开。
她继续说:“我家厨房里有菜刀。”
李邻很快拿了菜刀过来,他当着薛娆的面,用刀从企鹅的头部开始往下划。布料碎裂的声音撕裂空气,传入耳中,震得薛娆的耳膜发痛。
割开以后,她看见玩偶里面有一堆顶级品质的棉绒,摸上去很柔软,就是这些把企鹅的肚子撑得圆滚滚的 。
李邻把棉绒一坨一坨地扯出来。
扯了一半之后,他突然顿住。
“看见了?”
还在勘察阁楼其他地方的江再灵边问,边和安旭东走近去看。
只见白花花的棉绒深处,藏着一根白骨。
白骨后面还能引出多少,谁也不知道。
薛娆的心跳突然更加剧烈。
她急促的呼吸声在阁楼里扩散,李邻沉默地看了她一眼,戴着手套的手,继续往里把棉绒全部拆出来。
最后,除了棉绒以外,他拆出了肋骨、双手臂骨和颅骨。
下半身的白骨,不在里面。
江再灵脸色凝重,从尸骨来看,死亡时间至少也有五年以上了。但这只企鹅按照薛娆的说法,是三个月前才丢失的。
江再灵转头问薛娆:“你说这人是你让林威杀的?他是谁,你又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看着那根白骨,一股浓烈的窒息感突然从腹部往上冲,令薛娆猝不及防,哇的一声呕吐起来。
她扶着墙壁呕心吐肺,感觉空气好像静止了,没有氧气,逼得她流出生理性的眼泪,艰难地咬牙回答道:“是林重崎,是林威杀的,但尸体是我在三个月前放进去的。”
她说这话时,却想起之前的疑点。
薛司宜在她高一的时候送给她这只企鹅,那时候她年级不算大,还发现不了其中的秘密。
长大些之后,觉得柔软的棉绒下面有什么东西,她问过薛司宜,但薛司宜的解释是,为了做的逼真,里面也做了企鹅的内脏。
因为这只玩偶实在逼真,薛娆相信了,且棉绒太过柔软,薛娆无法真正触及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只觉得是一些零件,并没有拆开过查看。
毕竟为了逼真,玩偶没有做出可拆卸的拉链,如果她强行拆开,这个玩偶就毁了。
可现在薛娆才明白,爸爸的尸体早在企鹅作出之后,就在里面了。
爸爸在里面,用一种特殊的方式陪了她将近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