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丞衍将傅时清一路抱回了宣明殿的床上,刚想让王岐过来看看这媚药可不可解,就被傅时清拉住了衣袖。
他只好转身抱他起来,擦去他额上的薄汗,又吻了吻他的唇角,“还是难受?”
“嗯……”傅时清微微张开眼,目色迷离,无意识地应了声,便将唇靠了过去。
顾丞衍的喉头紧了紧,他恍惚想起从前傅时清便爱这般坐在他的腿上亲吻他,动作热情而笨拙,最后反被他欺负到求饶。
今日要不是这媚药,恐怕再见不到他这般模样。
他终是顺从了自己的私心,轻轻捏住傅时清的下巴,诱哄道:“这次就算是你招惹我的,好不好?”
月白床幔缓缓落下。
夜风拂过,吹乱一室春色。
再也不会有的春色。
傅时清醒来时已经是翌日的午后,明媚的阳光透过茜纱窗落在房间内的泼墨山水锦绣屏风上,他怔愣了许久,才想起昨晚发生的种种。
“王爷,你回来了。”外面突然传来芸儿的声音。
他刚想着要不要装睡来逃避这尴尬的现实,顾丞衍就走了进来,脸色还意外的苍白。
“刚醒吗?芸儿煮了粥,我去端给你。”
不待傅时清拒绝,他就转身端了进来。
“昨晚我是中了媚药,你不需要这样。”傅时清见他坐到床边要喂自己,冷漠地偏过了脸。
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们已经不配拥有这样的温情。
顾丞衍难得没有逼迫他,只是哑了哑嗓子,“今日早朝,傅峥下旨……赐了婚。”
“给……谁?”傅时清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快停止了,他竟莫名有些害怕。
在长久的静默中,顾丞衍终是低低开口,“他要给你选一个正妃,我提议了宋统领的千金宋滢。”
“所以……他就赐了婚?”傅时清看着他,露出嘲讽悲哀的神色,“顾丞衍……你究竟把我当成了什么?”
是可以操控感情的玩物,还是巩固权势的工具?
“你终究是要成亲的,宋滢是最好的人选。”顾丞衍没有回答,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啪!”手上的碗突然被狠狠挥落在地,傅时清的眼中是歇斯底里的怨恨和绝望,“那你为什么要碰我呢?!为什么玩弄过我的身体又让我去娶一个女人?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羞辱践踏我的尊严?!”
你没有错,错的从来都是我。
顾丞衍怔怔地看着他伤心,却什么都没有解释。
没有告诉他,是傅峥借昨夜之事发挥,若不应承一门亲事便要落实那些流言。
没有告诉他,选择宋滢是因为宋义明答应会帮他夺回皇位效忠于他。
更没有告诉他,没有了他的余生,他希望有一个人可以陪伴和照顾他。
只是时至今日,再多的解释都是枉然。
“你不是早该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他的面色平静得毫无波澜,看不出一丝愧疚和难过,“我在高处惯了,素来喜欢看别人臣服的样子,何况你的身份和容貌都会让我很有成就感。”
“所以一切都是我活该我下贱,是吗?”傅时清终是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落在一室的寂然里,清晰得让人心酸。
他再未看顾丞衍一眼,忍着酸痛穿好衣服便走了出去,只是每一步行走都仿佛落在了刀尖之上,痛楚毫无阻碍地直达心底。
而顾丞衍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无力地闭上双眼,只觉满心皆是苦涩。
太子殿下的大婚定在了三日后,顺德二十一年五月初五。
冷寂了许久的皇宫终于热闹了起来。
却无人知晓这是灯芯最后的火光。
在彻底熄灭之前。
城南行宫,清风竹林。
落日余晖,在天际晕染出绚丽的云霞。
萧遇看着跪在面前的夏启,漫不经心地扯下一片竹叶,“你再说一遍。”
夏启知道这是他要动怒的前兆,声音控制不住有些颤抖,“元帝今日早朝给傅时清和宋统领千金……赐了婚。”
“他……答应了?”
“傅时清身体抱恙,并未参加早朝。”
“那顾丞衍没有阻止吗?”这是最有权势帮傅时清拒婚的人,也是最该帮他拒婚的人。
“……正是他提议的宋千金。”夏启的头压得更低了。
“他竟敢……”萧遇眯了眯眼,露出的目光是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复杂。
那是他的求而不得,是他想放在心尖上的人。
怎么能被别人轻易辜负。
“你去多备些金创药,本宫出去一趟。”
夏启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刚要询问,萧遇已经大步离开。
他仿佛又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雨夜孤身寻仇的少年。
鲁莽而无畏。
只是这一次,为的是一个毫无关系的敌国太子。
萧遇直接去了宣明殿。
偌大的宫殿没有任何侍卫,只有一个秀美的小宫女坐在桃花树下愁眉不展。
等他快走到殿前,小宫女才反应过来还没有通报,“我家王爷今日不见任何人……谁准你擅闯的?!” “让开。”萧遇懒得跟她废话,径自进了内殿。
结果扑面而来一股浓郁的酒气。
顾丞衍瘫坐在地上,周围散落着几个歪倒的酒壶。
萧遇不由分说,上前就是重重的一拳,把一旁的芸儿吓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顾丞衍却仿佛没有痛觉,只微微抬了抬眼,“芸儿,你先出去吧。”
“你为什么不还手?!”他越是平静,萧遇越是恼火,“你是觉得愧疚了?后悔了?”
“本王不会后悔。”
“你竟然不后悔……”萧遇忍不住冷笑出声,只觉得这世间万事万物都讽刺无比,“……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毫无保留的欢喜,是他说你对他更好的时候。哪怕是昨日那样的情形下,他口口声声念着的也是你的名字,可是……你是怎么对他好的呢,是杀了他的母妃,把他当傻子似的哄骗四年?还是让他娶一个他根本不爱的女人?!”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笑容突然变得有些悲哀,“对了,你还不知道吧,那次春猎,他是为了你才替傅峥挡了那一箭。”
“为了……我?”顾丞衍迷醉的脸上终于有了丝波动。
“因为那是你特制的玄铁箭,他怕傅峥给你安个谋逆之罪……便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说到这里,萧遇已经分不清是为了刺痛他,还是刺痛自己。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顾丞衍却没有接话,半晌才幽幽笑道:“故事讲得很动人,萧太子不当说书的可惜了。”
他分明醉了,眼神却清明得可怕。
萧遇愣了愣才明白过来他是在嘲讽自己,顿时有些怒不可遏,“在你眼里,这只是个故事?!那傅时清算什么?”他又重重挥上去一拳。
只是这次顾丞衍轻易避开了,他冷冷看着眼前气急败坏的少年,“还望萧太子自重,且不说这是大泽,便是梁国,你也不是本王的对手。”
“我本就没想过要好好的回去,我只是想帮傅时清出口气,让你帮他拒了这门婚事。”他顿了顿,几乎带了些哀求,“……你别再让他伤心了。”
如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心上。
顾丞衍低头闭了闭眼,“本王不会去,你不用白费力气了。”
“你……”萧遇原以为自己是凉薄之人,却想不到还有人比他更凉薄,“你会后悔的,即便我得不到他的心,也绝不会任由你这般践踏。”
顾丞衍看着他愤愤离去的背影,悲戚地笑了笑。
求而不得,他又何尝不是。
月色如霜,清冷得不似初夏。
温昀烹了一些新采的云雾茶,给陆闻之和自己各倒了一杯。
“太子殿下就要大婚了,和宋统领的千金。”
“宋义明的女儿吗?确实是个不错的太子妃人选。”陆闻之吹了吹茶面上的浮沫,“他日若兵戎相见,至少宫里能有个内应。”
他见温昀迟迟不说话,便打趣道:“怎么,你也想娶媳妇了?”
“老师……”温昀无奈地笑了笑,“您明知道我志不在此。”
正说话间,熹儿突然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公子,太子殿下要……要见你。”
“带他过来吧……再拿一套茶盏。”温昀愣了愣,他心里莫名有些害怕。
害怕看到傅时清眼里的伤心,更害怕看不到他的伤心。
没过一会儿,熹儿便带着傅时清走了过来。
他还是和往常一样,看不出任何不同。
陆闻之许久未在朝堂,一时竟不知如何行礼,“老……老夫见过太子殿下。”
傅时清忙上前将他扶起,“老先生不用多礼,本宫还有事要求您呢。”
“殿下尽管吩咐,老夫定竭尽所能。”
傅时清接过温昀斟好的茶,细细品了一口,“本宫希望三日后大婚的晚宴,老先生能够出席——以前御史的身份。”
“殿下是准备……将当年的真相公之于众了吗?”陆闻之的声音控制不住有些颤抖,一半是因为激动,一般是因为畏惧。
那个暴君给他留下了太多阴影。
“傅峥如今步步紧逼,本宫不能再坐以待毙。”傅时清静静看着杯中上弦月的倒影,“……这是一场无法预料输赢的赌局,老先生可以多考虑一些时间,本宫不会让你为难的。”
陆闻之知道他的言下之意,他死里逃生过一次,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可是如果能把傅峥的罪行昭告天下,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那即便再死一次也是值得的,“殿下言重了,老夫那日一定会出席。”
“那本宫在此先谢过老先生了,具体的谋划等大婚前一日再与您详谈。
温昀一直未说话,这时终于有些忍不住了,“你考虑清楚了?这弓一旦拉了……就没有回头箭。”
他莫名有些害怕那天的到来,总觉得一切都会被覆灭。
“我知道,可是我等不及了。”傅时清看向他,漂亮的眸子里带着他看不透的笑意。
没有半点伤心。
温昀不知道他是恨到了骨子里,还是淡漠到已经不在乎一切。
陆闻之见两人之间的气氛微妙,便早早让熹儿送他回房了。
傅时清明白温昀是不希望他鲁莽行事,只能放软了语气,“我虽然没有十足把握,但即便输了也不会让傅峥赢得好过。”
“你现在除了太子之位,拿什么去与他斗,难道就凭老师的一番话吗?你这是去送死。”温昀气得连自己之前骗他不认识陆闻之的事情都忘了。
“老师?”傅时清轻轻笑了笑,“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吗?”
时至如今,已经没有再隐瞒的必要,温昀目色复杂地看着他,“我确实骗了你,陆老先生是我的恩师,四年前他发现傅峥弑兄夺嫂的罪行,差点命丧文渊阁。我是为了给他报仇才入朝为官,接近你也是因为……你是最关键的棋子。”
傅时清对于他的欺骗意外的平静,“这样也好,至少我们有共同的仇人。至于把我当作什么……并不重要。”
“我……”温昀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那日在文渊阁内,他问他朝中现有皇子拥护谁,他说谁也不拥护,现在却只想看着他君临天下。
哪怕不为苍生,只为他一人。
“你别不说话啊。”傅时清举杯轻轻碰了碰他的杯沿,“我们做不了知己,还是可以做朋友的。你这么好的厨艺,没人品尝太可惜了。”
温昀看着他唇角的笑意,便知道自己这辈子再也走不进他的心了,“你喜欢就够了。”
他顿了顿,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一如既往的淡漠,“……你还没回答我刚刚的问题。”
“我怕说了你就不想跟我做朋友了。”傅时清竟然还有心情揶揄。
温昀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他宁愿他像上次那般冷漠无情,也不要他这样若无其事。
“老先生是人证,物证王岐也找到了,不过我打算在这两天将何懿策反,毕竟当年父皇驾崩时他是唯一在场的。”
“可是一旦真相公之于众,傅峥必要杀了你,那时你又该如何?”
“我之前在外作战多年,闲暇时训练了一支三千精锐的队伍,脱离于威勇军的存在,只听命于我一人。”
“可傅峥有京营三万人的兵力,甚至可能还有援兵,你三千如何去敌?”
“温昀。”傅时清突然认真起来,连目色都变得锐利如刀锋,“你一定没见过我沙场杀敌的模样。”
他从来不是笼子里的鸟雀。
只是曾经因为一个人,甘愿被驯养。
温昀知道他下定了决心,便也不再劝阻。
反正顾丞衍会护他周全。
只是想到那人昨日的托付,他竟有些不忍,“若你赢了,会如何处置你的仇人?”
“自然是杀了。”傅时清几乎不假思索地开口。
“包括……顾丞衍吗?”
夜一下子就静了下来,冷风吹得灯影乱晃。
在几乎凝结的时光里,傅时清低头轻轻笑了笑,“……自然包括他。”
他的脸半隐在月色里,看不真切。
温昀一时也分辨不出他是不是真的笑了。
傅时清说完,便再未开口。
他有些担忧地想伸手碰碰他,却感觉到有一滴水落在了手背上。
冰凉入骨。
他抬头,并没有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