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时清回东宫时已是戌时。
整个宫殿笼罩在月色里,让人莫名生出虚幻感,好似一场大梦初醒。
腿边突然碰到一个坚硬的东西,他将手里的玉勾云纹宫灯凑近一些,便看到了歪倒在台阶上的萧遇。
他似乎梦魇了,一直在痛苦地呓语着。
傅时清微微俯身,才听清是“阿姐”二字,他想起了很久之前在清王府的雨夜。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萧遇哭,叫的也是阿姐。
这般看来,那可能是过去那段时间里他唯一的一次没有做戏。
“时清哥哥……你回来了。”萧遇不知是不是被灯光刺醒,有些痛苦地皱了皱眉。
傅时清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方起身不冷不热道:“萧太子想睡觉可以换个地方。”
“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萧遇本就满心不快,现在又看他如此戒备和冷漠,气得抬手就将他拽到了怀里,“我已经等了你两个时辰。”
傅时清不想引来宫人,只能由着他紧紧圈着自己的腰身,“你最好赶紧松开,本宫不想亲自动手。”
“你对我还真是没有半分心软。”萧遇自暴自弃地将他抱得更紧,“我都开始有些后悔昨晚没有强要了你,更后悔……让他带走了你。”
傅时清被他提醒起昨夜的荒唐,心又开始密密麻麻地发疼,他原本以为已经不痛了。
萧遇很快感觉到了他细微的颤抖,像是在极力压制着痛苦。
他强硬地转过他的脸,一瞬间几乎分不清是嫉妒多一些还是心疼多一些,“只是提到他,就已经让你这样失控了吗?”
“……这一切都与你无关。”傅时清抗拒地抵着他的胸膛。
萧遇看着他眼中的冰冷和疲倦,心也跟着一寸寸冰冷。
顾丞衍至少曾经拥有过他,温昀也能够陪伴他一生。
只有他,从来都是无关紧要。
“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来的大泽吗?”
傅时清看到他年轻俊朗的脸上突然晦暗阴沉的神色,语气不由放软了一些,“你今晚到底是怎么了?”
“我是来和你坦白的,我确实一直在骗你,但以后不会了。”
傅时清莫名有些好笑,这一个个是怎么了,欺骗了他却又要他相信他们,“你倒是说说你骗了我什么?”
“我来大泽并不是为了所谓的两国交好,而是为了我的阿姐。”萧遇闭了闭眼,“她叫傅浅,是我父皇第十四个妃子。她只比我大几岁,所以我从不叫她娘娘,只偷偷叫阿姐。”
“傅浅?”傅时清微微蹙了蹙眉,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你没听错,就是你们大泽曾经送去梁国和亲的昌平公主,亦是傅峥安插在我父皇身边的棋子。她那时不过十八岁,就被迫嫁给了我年过四十的父皇。后来父皇发现她的真实身份,想用她的性命逼迫傅峥割让一座城池,可是傅峥舍弃了她。”
“她后来……怎么了?”傅时清有些不敢想象一个弱女子被安了细作的罪名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父皇恼怒下挖去了她的双眼并将她打入冷宫,我那两个觊觎她许久的哥哥迫不及待地糟蹋了她,在一个雷雨夜。”萧遇的声音嘶哑得好似夜风拂过枝桠,“阿姐绝望下选择了悬梁自尽,我想去给她报仇,可那时我只是个不被重视的皇子,反而被我那两个哥哥一顿毒打。”
“后来呢?”
“后来……我一步一步得到太子之位,并亲手杀了我的两个哥哥来祭奠她。”
萧遇将下巴轻轻搁在他的肩上,借着拥抱的姿势挡住了自己痛苦可怖的脸,“至于傅峥,原本是打算让他与顾丞衍鹬蚌相争,我好借机吞并了大泽。可是如今……我怕这样做会让你难过。”
“自古成王败寇,你若真能吞并大泽,那也是历史的选择。”傅时清看着远处的森森殿宇,凉薄地笑了笑,“我没有你那么大的野心,我只要能手刃仇人便够了。”
“那如果我帮你杀了他们,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回梁国?”萧遇忐忑着开口。
傅时清隔着胸膛都能听到那怦怦的心跳,他终于意识到眼前的人并不是在戏耍他,“你不用帮我,我给不了你想要的。”
“连犹豫都不犹豫一下吗?”萧遇苦涩地笑了笑,终是松开了手,“我这么心狠手辣,你就不怕我会因为得不到你而毁了你吗?”
傅时清从他怀里起身,整了整被压出褶皱的衣襟,“你能如此坦白,就说明了我们此生不会为敌。而且我于你而言只是征服欲作祟,往后你自会慢慢释怀。”
萧遇不知如何反驳他,只好将落在地上的宫灯拾起递过去,“我在绮香楼的下属曾告诉我,何懿一直心中有鬼,还在祠堂忏悔过愧对先皇,你若能抓住他的把柄便可让他为你所用。”
这与傅时清的想法不谋而合,他看着眼前刚刚梦魇过的少年,突然想到了什么,“你是不是害怕雷声?”
“嗯。”萧遇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傅时清却是神色凝重,萧遇害怕雷声,而他害怕鲜血,这些都曾与让他们受到冲击的事情相关联。若他将当年之事在何懿面前重演一遍,是不是也会让他露出马脚?
“怎么了?”萧遇见他迟迟不说话,有些担忧地问道。
傅时清摇了摇头,“没事,你回去吧,这几日东宫要筹备婚礼,你就不必来找我了。”
萧遇隐约猜到他要做些什么,不然他不会如此坦然地面对这场婚礼,“那你小心一点。”
而此时,东南方的御书房里,错金螭兽香炉里点着上好的沐宁。
傅峥专注地翻阅着御案上的奏折,仿佛眼前站立许久的傅时洛只是一团空气。
“父皇可还是在生儿臣的气?”傅时洛见他手中的奏折再未更换,便知是示弱的时候了。
傅峥果然抬了抬眼,“一连失败两次,孤不知道你还有何脸面站在这里?” “这世间万事都是福祸相依,父皇切莫要着急。” “你昨日说给傅时清选妃可以让顾丞衍方寸大乱,可现在他却借机彻底拉拢了宋义明。你倒是说说福在哪里?!”傅峥气得把手里的折子猛地砸了过去。
傅时洛一动不动地受了,连被折子的角划破脸颊也没吭声,“在傅时清大婚那日。”
“……什么意思?”
“那日必定人多混杂,若……”傅时洛靠过去,压低声音说了自己的计划。
傅峥听完,有些迟疑道:“这样的罪名虽大,但想要洗脱……也很容易。” “那就别给他洗脱的机会。”傅时洛冷冷地笑了笑,“父皇,你再犹豫,傅时清可要反击了,儿臣可是打听到陆闻之已经恢复了神智。”
“他醒了?”傅峥眯了眯眼,以前是他太轻敌了,竟觉得一个疯子不足为惧,“那便按你说的做吧,早一点也能杀他个措手不及。” “儿臣遵命。”傅时洛说完便作揖退下了。
傅峥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叫来门外侯着的常公公。
常公公看了眼刚刚离开的傅时洛,小心翼翼地问道:“五皇子的脸……”
“这是他该受的。”傅峥冷哼一声,头也不抬,“别以为孤不知道他真正的目的,想给殷氏报仇他还嫩着点。孤哪怕一个子嗣都没有,也不会让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人呆在身边。”
常公公早习惯了他的冷血,只沉默地站在一旁。
傅峥骂完,气才稍微顺一点,“去把无念带过来见孤。”
常公公会意,很快便带来了一个黑衣少年。
少年一进来就木讷地半跪在地,“无念参见陛下。”
“起来吧。”傅峥看着他空洞无神的双眼,甚是满意地抬了抬手,“孤精心培养了你四年,该是你回报的时候了。”
一旁的常公公闻言忙将手上捧着的药碗递上前,“这便是噬心蛊,还劳陛下赐血。”
傅峥拿起墙上悬挂的宝剑,轻轻划破指尖,将鲜血注入药碗。
待彻底融合后,常公公便让少年喝了下去。
“能确保万无一失吗?”
“陛下放心,这蛊是从西域传来,老奴已在其他人身上用过,绝不会出差错。”
“那就好。”
噬心蛊可以完全控制一个人的心智。
若不是当年顾丞衍背叛了他,他也不会想到,要彻底操纵自己的死侍就必须将其变成没有灵魂的傀儡。
“好了,带他下去吧。”傅峥揉了揉疲倦的眉心,又抬手道,“对了,这沐宁香不错,明日让尚寝局多送些过来。”
“老奴这就去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