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德二十一年,五月初五,太子傅时清大婚,迎娶禁军统领之女宋滢。
元帝大赦天下,举国同庆。
这一日,新荷初碧,栀白如雪。
冗长的礼仪持续了好几个时辰,直至申时东宫才有空闲开始准备晚宴。
宾客们带着贺礼陆续前来。
傅时清站在殿前,触目皆是让人眩晕的红色。
“恭贺太子殿下新婚大喜。”
每一个来客都恭敬地说一句贺词,他麻木地听着,直到一个红色的身影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顾丞衍,一身绛红色镶墨边锦袍,连天地都失了颜色。
四周议论声此起彼伏,都在争论衍王一身红装前来太子殿下婚宴是何用意。
顾丞衍无视众人或惊或恐的目光,只目不转睛地看着台阶之上身着大红绣金丝婚服的傅时清,这是他曾经幻想过的场景。
“下官见过王爷。”一旁随侍的礼官恭敬地作了个揖,抬手想接过衍王手里的檀木盒,却见他直接抓住了太子殿下的手。
“贺礼自有礼官收着,王爷还是按规矩来比较好。”傅时清被他紧紧握着双手,只好委婉地提醒。
顾丞衍却没有松开的意思,“我送你的东西不喜欢让别人碰。”
“你不喜欢,与我何干。”傅时清扯了扯嘴角。
顾丞衍看着他冷漠的脸,很想抬手碰一下,看看那层冰是不是已经坚硬到他无法融化。
温昀一来就看到了两人僵持的画面,说来可笑,他竟一眼看出了顾丞衍的用意,看出了那盒子里最后的深情。
“下官见过御史大人。”礼官仿佛看见了救世主般恭迎过来。
温昀回了个礼,将手里的贺礼递过去,方走至傅时清跟前,“恭喜殿下。”
他又看向一旁的顾丞衍,故意语带嘲讽,“王爷连小小礼官都要为难,想必这盒子里的东西一定十分珍贵了。”
“太子殿下看不上,再珍贵有什么用。”顾丞衍顺势自嘲道。
傅时清见他还委屈上了,只能妥协,“……本宫收下便是,王爷可以进去了。”
他也曾妥善珍藏他的每一份礼物,可惜那都是从前了。
天色将黑时,宫人点亮了无数盏茜纱彩灯,明亮色的灯光有着醉人的浓烈色泽,将整座东宫锁在一种热闹而喜庆的氛围中。
婚宴终于开始,元帝在随侍的簇拥下来到主位坐下。
傅时清和宋滢则各执绣球一端走在殿前的红毯上,接受着两旁的欢呼和祝贺。
正当众人沉浸于这热闹中,突然有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跑进了大殿,“启禀……启禀陛下,奴才有要事禀报!”
常公公见状忙上前斥喝道:“没看到今日是太子殿下的大喜之日嘛,谁允许你擅闯的?!”
小太监忙用力磕了几个头,“因为事关陛下,奴才也没想那么多。奴才刚刚在太子殿下的寝宫整理衣柜时不小心发现了……发现了……”
“发现了什么?”傅峥微微皱了皱眉。
小太监吓得头都不敢再抬,“发现了一件……一件龙袍。”
“来人,去云和殿看看。”突然安静的大殿内只听得到常公公从容不迫的吩咐。
不一会儿,就有两个侍卫捧着一套精致华丽的龙袍走了过来,“启禀陛下,奴才们在太子寝宫的衣柜里找到了此物。”
傅峥觑了一眼,便看向傅时清痛心疾首道:“孤这皇位迟早是你的,你就这么等不及吗?!”
他顿了顿,不再压抑着怒气,“来人!太子私造龙袍,意图谋反,废除太子之位,立即打入天牢!”
傅时清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招,只好将计划提前,“仅凭一件来历不明的龙袍就想定本宫谋逆之罪,未免太过草率。而且——”他看着傅峥不悦的脸,冷冷笑了笑,“而且你根本没有资格和权利来废除本宫的太子之位。”
“放肆!”傅峥挥袖便掀翻了木案上的酒盏。
傅时清却无半分畏惧,甚至还带了点看笑话的悠闲,“难道不是吗?我尊敬的——皇叔。”
最后两个字说出口,大殿内顿时一片窃窃私语。
傅峥仿佛可以听见那些人是如何猜疑这个称呼的含义,心虚得都有些坐立不安,“你……你在胡说些什么?!来人还不将这乱臣贼子拿下!”
殿外早已有所准备的侍卫闻言迅速冲了进来,将傅时清团团围住。
“本宫看谁敢?!”傅时清转身冷冷地环视了一眼四周,说话间,他的身前、殿后涌出无数的甲胄兵士,从后方源源不断地涌来。
傅峥看着后殿涌出的精兵,震惊之余还有闲情挑拨,“想不到你竟然私编了自己的军队,不知衍王会不会后悔一直让你带着威勇军。”
一直沉默观看这场变乱的顾丞衍听他提到自己,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该后悔的应是陛下,您可是一直都在期盼大泽的战神战死在沙场。”
傅时清没想到他会帮自己说话,愣了愣才继续道:“今日来这里的都是皇亲国戚,文武大臣,本宫还请各位作个见证,看看这乱臣贼子到底是谁!”
说完他便退至了一旁。
众人顺着他让出来的过道看去,太医王岐捧着一个檀木盒正缓缓走来。
“崇安三十一年先皇驾崩,太医诊断为心力交瘁,积劳而死,然而真相并非如此,先皇乃是死于慢性毒药——断魂散。”
一语既出,大殿内顿时一片喧哗。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先皇是死于此毒,那么多太医的诊断难道还能有假?”一直默不作声的傅时洛适时打断,他可等着看好戏呢。
“下官既敢在众人面前陈言,自然物证人证俱备。”王岐打开盒子,拿出一个精致的白玉雕龙杯,“可有人认得此物?”
“这是先皇最爱的月龙杯,听闻在月色下上面的白龙还会发光。”赵太傅曾与先皇共饮过,自然一眼便识出。
“正是月龙杯。”王岐将杯子放回去,“下官和多位太医都验出杯内残存着断魂散,可见先皇是被奸人所害而死。”
“就算……先皇死于非命,与……与陛下又有何干?!”常公公的声音都开始有些颤抖。
“问得好。”王岐无畏地笑了笑,“下官彼时虽然只是太医院的一个小药童,却无意发现了几张峥王与孙太医取药的药方,那上面正是断魂散,现在下官手里便有那几张药方。”
“孤确实在孙太医那里拿过断魂散,但不过是用在几个奴才身上罢了。”傅峥冷笑出声,他早预料到会有这一出。
“是吗?”傅时清看他不见棺材不落泪,便看了眼何懿,“何尚书可不是这样说的。”
何懿昨日刚被他重温一遍先皇之死,如今七魂只剩下了一魂,“是……是陛下害死的先皇,他收买了先皇……先皇的贴身太监,每日在他的杯中……放入一点点断魂散,后来他嫌太慢了,便让老臣借政事激怒……激怒先皇,以加快毒性,所以先皇驾崩时只有……只有老臣在一旁。”
“你……你竟敢背叛孤?!”傅峥没想到何懿会被策反,气得抬脚就将他踹到了一旁。
身后的精兵见状立即按住了他,“再乱动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傅时清抬手让他们先松开,“别激动得太早,弑兄篡位不过是你的第一桩罪,剩下的本宫都会和你一一对质。”
他顿了顿,压抑住心中的刺痛,“先皇驾崩后,你强占了宁妃,也就是后来的容妃,你没想到她会将产期推迟两个月,让你误以为那个孩子是你的骨肉。直到那个孩子十六岁时你才发现他是先皇的遗腹子,你当即派人屠戮了长信殿,还为了掩饰自己的罪行嫁祸给殷惠妃,并借机削弱殷氏一族。”
“那……那太子岂不就是先皇之子?”人群中不知是谁小声惊呼道。
傅时清瞥了他一眼,“本宫正是先皇和宁妃之子,傅峥夺嫂杀嫂,此为第二罪。嫁祸殷氏,为第三罪。”
他看向傅时洛,带着警告和劝慰,“五弟还是别再认贼作父了。”
傅时洛闻言嘲讽地笑了笑,“他不是你的生父,但却是我的生父,又何谈认贼作父。”
他是恨傅峥不错,但他更恨傅时清,同样是失去母妃,凭什么他可以被权倾天下的顾丞衍带回去宠爱着长大,而自己却只能流落南疆被人劳役数年?!
傅时清蹙了蹙眉,不知道他在倔强着什么,“先御史陆闻之欲记录下其恶行,反被困于文渊阁放火焚之。此为第四罪。来人,带陆老先生进来。”
他话音刚落,不知何时离开的温昀便推着轮椅走了进来。
年纪较长的大臣们一眼就认出了轮椅上的老人。
陆闻之在众目睽睽下悲愤地叙述了当年亲身经历的一切,他脸上烧伤后留下的疤痕也成了最好的证明。
众人听得一片唏嘘。
他却只看着傅时清,很想问他,为何最后让他隐瞒了当年顾丞衍参与的那部分。
傅时清避过他询问的眼神,“先太子生辰之日,傅峥为了嫁祸本宫不惜下毒害死自己的亲生儿子,后来怕恶行暴露,又让九弟顶罪,将他杀死在天牢。此为第五罪和第六罪。”
傅峥一动不动地听着,丝毫没有畏惧之色。
“祭天之日,他又为了相同目的害死三哥,让他当场暴毙,此为第七罪。”
傅时清扫了一眼四周,冷声道:“这样一个丧心病狂,泯灭人性的恶贼,名不正言不顺地坐着皇位,你们还愿意对他俯首称臣吗?!”
四下一片寂静。
这事实太过震撼反而让人觉得有些荒诞。
傅峥得意地看了眼噤若寒蝉的众人,“这些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孤若想杀你,为何当年不趁你年幼就杀了你,如果你真的是先皇之子为何还让你当上太子?孤又有何理由为了杀你而害死自己那么多儿子?王岐、何懿、陆闻之不过是你收买来诬陷孤的,孤倒想看看还有谁可以为你作证?!”
“本王可以。”顾丞衍的声音极轻极缓,在偌大的宫殿中如同时光一样悠长而深刻。
“你——”傅峥万万没想到他会站出来,作为他曾经的死侍,他若要证明他的罪行,就意味着要将自己的罪行一起公诸于众。
这是一条玉石俱焚的死路。
同样震惊的还有傅时清,他看着那张熟悉的脸,第一次希望他只是在哄骗自己。
他虽然恨他,却又不希望天下人都恨他。
顾丞衍带着长居高位的威势扫了一眼四周沉默的人群,“本王知道你们大多数人并不在乎皇位上坐着的是谁,只在乎自己的性命和利益能不能保全。所以本王只说一遍,是非去留皆由你们自己选择。”
他又看向傅峥,看着他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褪去,“八年前本王被训练成为你的死侍,并因见血封喉,杀人眨眼间而被称为‘大泽第一杀手’。那几年本王每日帮你铲除异己,镇压那些不满于你暴政的忠臣,足有数十人因你我而死。本王可是至今还记得他们的脸,不知道陛下是否也常常梦见?”
“够了!孤不想听你胡言乱语!”傅峥气急败坏地吼道。
顾丞衍冷眼看着他的癫狂,心中满是悲戚,“后来你发现四皇子傅时清乃先皇之子,逼迫容妃不成,便暗中让本王带着手下屠戮了长信殿。陆闻之欲将你的恶行告之天下,你将其锁入文渊阁放火烧之,还安排本王带着弓箭手包围在外,不给他留一丝生路。”
“你以为你将一切供出来,就可以功过相抵吗?”傅峥突然抬头,满是怨毒地笑出声,“顾丞衍你太天真了,虽然你是听命于孤,但人都是你杀的,孤的手可比你干净得多!”
“本王从来没想过给自己洗脱罪名。”顾丞衍靠近他,看着他的笑容慢慢凝固扭曲,“本王是来带你一起——下地狱的。”
“你想死自己去死好了!”傅峥面色诡异地看着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孤可没那么容易认输!”
霎时间转为肃杀的语气,众人意识到有危险时已经迟了。
从天而降的黑衣少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剑挟持住了人群中央的傅时清。
一时间,整个大殿静寂如死。
傅峥眼见胜券在握,脸上不无得意,“你若不想现在就死,就赶快退兵!”
“都退下。”傅时清面色平静地抬了抬手,四周的精兵便都退至了殿外。
“很好。”傅峥看他乖乖听话,便又吩咐道,“让其他人也出去,顾丞衍留下便可。”
他早就想好了怎么折磨这两个人。
众人闻言纷纷退出了大殿,傅峥的侍卫将他们团团围住,常公公则关上了大殿的门。
陡然转变的局势使殿内殿外的气氛都安静得可怕。
顾丞衍面带嘲讽地看着傅峥,“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可你真的愚蠢得可怕。
“你……你什么意思?”傅峥被他的嘲讽弄得一头雾水。
顾丞衍上前一步,淡淡笑道:“你竟然真的相信这世上有药可以控制人的心智。”
说话间他抬手接过无念手中的银剑,直直指向傅峥,“是不是愚蠢得可怕?”
“怎么……怎么会这样?!”傅峥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疯了般看向无念,“快杀了他,杀了他!”
少年却恭敬地朝顾丞衍跪下,“属下参见主上。”
“你做的很好。”顾丞衍将他扶起,看向面色惨白的傅峥,“早在一年前我就查出你在训练死侍,无念便是那时我派人置换进去的。”
“可是噬心蛊是……是……”傅峥仍是不愿相信自己败得如此轻而易举。
“是常公公推荐给你的。”顾丞衍代替他说完,轻松割断了他心中最后一根弦,“我四年前就收买了他,若不是为了时清,你早就死了。”
“哈哈哈……孤早该想到……”傅峥崩溃地大笑起来,他猛地抓住眼前的剑狠狠刺向自己的胸膛,“……不过没关系……你和孤一样罪不可赦……孤会在地狱等你的……”
鲜血在一瞬间喷涌而出,顾丞衍下意识就抬手遮住了傅时清的眼睛。
突如其来的黑暗,将时空在瞬间凝结。
傅时清眨了眨眼,声音是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颤抖,“我不会……再害怕了。”
顾丞衍愣了愣,无措地收回手,“那……便好。”
他搓了搓手心,有些冰凉的潮湿。
两人一时无言,只沉默地站着。
因为谁都明白,这扇门一旦打开,从此便是阴阳永隔。
而殿外自常公公关上门起,四周的精兵便一拥而上杀了傅峥的侍卫。
傅时洛一看便知傅峥大势已去,正准备偷偷离开再寻机会,就被匆匆赶来的萧遇当场杀了。
“就知道你还不死心,你们两父子还真的如出一辙,当初敢给本宫下套就该想到今日的下场。”
他又找到面色凝重的温昀,小声问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温昀看着那紧闭的殿门,却只是沉默。
“咚——”的一声,朱红色的鎏金雕花大门突然从里面被拉开,冷风直吹而入。
大红色的宫灯下,傅时清负手而立,两边站着顾丞衍和黑衣少年,而傅峥躺在地上,早已没有了气息。
众人愣了愣,便都识趣地跪倒在地,“殿下万福金安!”
傅时清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乌泱泱的人群,沉声道:“傅峥弑兄夺嫂,篡谋皇位,罪无可恕,曝尸于乱葬岗。其党羽手下皆按谋逆罪处死。 ”
他顿了顿,“衍王助纣为虐,杀害后妃和多名忠臣,暂押天牢,择日……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