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次午夜梦回,是香港遮天蔽日的高楼,楼间街道细长,街心可怜的阳光碰不见路旁行人。
步下生风腰身摇曳的靓仔靓女捏起电话高喊Michael或Anndy,皮肤黝黑的清洁工佝偻在街边捡拾咖啡杯,早茶店中师奶们大声讨论保健品……小心走过密密麻麻的七十二家租客,一街之隔是几座连接成片的公园。
碧绿青草馥郁鲜花,日光洒在清晨露珠上蒸腾起柔和的清新香味,妈妈们推着宝宝慢慢行走,她们往往特意避开某个种满紫荆花和木棉树的区域,那里是最漂亮的花园,却也是山下中学生们的领地。
白明钧整个青少年时期重复在祸害紫荆花和被木棉花砸脑袋的日子里,号令群英、称王称霸。
当年被资本主义虚伪繁华迷了眼的白父无视全家人反对,强行把儿子和外甥带到香港,完全不在乎北京崽子和天津小伙会不会水土不服,他认定香港才是未来,不是未来也是捷径。
至今白明钧仍觉得他们住香港大杂院的时候最幸福,每天下学进门能看到妈妈系着围裙忙碌的背影,没有抽烟机也没有窗户,整间屋子烟雾缭绕仿若仙境;晚上他和李光挤客厅中间正对门口的沙发,晚回家的爸爸一身酒气,嘿嘿傻乐着亲亲儿子和外甥;妈妈会从小卧室蹑手蹑脚地出来为爸爸热饭,偶尔给被吵醒的孩子们嘴里塞个蛋挞。
把全部身家押上的爸爸用不到两年的时间发家致富,他们很快搬进了不停水有厕所的高楼,又很快搬进有喷泉花园的独栋别墅。
独栋别墅的租房合同到手当天,妈妈登上了回内地的船。
“妈,你带我走吧,求求你……”
林旭阳爬起来凑近白明钧,手掌熟练地钻入他身体与床铺的缝隙,贴紧后背来回摩挲。
醒来时白明钧慢慢调整呼吸,循环三次后他睁开眼睛,正巧看见爱人呆愣愣去飘窗,大概想醒醒神,更大的可能是他自己都不知道过去干什么。厚重的羊绒窗帘被他挤开一条缝,丝缕阳光从缝隙漏出,林旭阳双手搭膝乖得跟小学生似的。
“还好吗?”小学生尾音拖出十里地去。
“早。”
“不早了,快十二点了。”林旭阳强提精神,刷地拉开窗帘,天光透亮,回忆消散。
思维跟光明一同复活,林旭阳忍了三忍,最终没忍住一屁股坐到白明钧身边小声发牢骚:“不是我说你爹,起飞前给他发微信说咱俩不用三个小时就到了,他满口应承说让司机来接咱对吧。”
“对。”
“结果咱俩下了飞机等了接近两个半小时,从凌晨等到天大亮,我说咱打车都到家了,你爹非得让咱在那等司机,他怎么寻思的?”林旭阳越说越上火,“临上飞机前我说不用他接不用他接,他非接,一说打车跟我拔高声,好像我要剥夺他当绝世好爹的资格似的。”
绝世好爹……白明钧笑得打跌。
笑声中渐渐熄了火气的林旭阳无奈,扯扯白明钧睡衣:“烧水洗洗吧,你昨晚又惊梦是不?把衣服全湿透了。”
“我想泡泡。”白明钧理想丰满,“跑完后接着上床,喊阿姨把饭送进来,吃完睡午觉,睡醒聊天玩手机,我们一下午不出房间。”
及时打断越说越荡漾的人,林旭阳把手机杵到白明钧眼前告诉他想多了:“你爹地说等你吃饭。”
很难不说白明钧的商业头脑是不是遗传自他爹,九十年代携妻带子投奔资本主义的白父在港摸爬滚打二十年,某次回乡探亲时惊觉社会主义才是一片蓝海,果断转移资本回京。
顺带改邪归正做个好爹。
赶紧洗个战斗澡,白明钧下楼的步伐沉重非常。
白父早在餐桌前等着了,见儿子过来急忙上前问候:“明钧,阳阳说你头疼晚起,痛很厉害吗。”
“少吹俩小时风就不会痛。”白明钧特讨厌他爹那口港普,土生土长的北京人硬装海归。
餐桌上白父想解释司机为什么迟到,被白明钧呛:“因为你忘了,没事儿,习惯了。”
一顿饭吃得火药味十足,难为林旭阳夹中间打圆场。
饭后白明钧回房休息,林旭阳陪老头扯淡。
成功老头那叫一个能吹,林旭阳那叫一个能捧。
夸得老头强行再次传授他的成功秘籍,并建议林旭阳趁年轻创业,免得一辈子受老板气。
林旭阳时常感到迷惑,就白父这个性这记性他是怎么创下这么大家业的。
上次见面他非要跟林旭阳拜把子;上上次见面非得挖林旭阳去他公司上班,还反复当儿子的面跟林旭阳强调报酬高高的。
回回气得白明钧心率过速猛吞保心丸。
屋里白明钧躺床上烙大饼,空调温度降到二十度,他还是觉得燥热。
他感觉不太妙,脑袋里好像有根线扯着幕布,理智告诉自己不可以碰那根线……但他不能控制自己有理智,他甚至想看看大幕拉下后会上演戏剧。
距离五点还有三个半小时,他强迫自己清醒。
爬起床下楼,他急切地想见到林旭阳,他需要林旭阳,趁他记得。
——白明钧的少年和青春没有林旭阳。
年幼的大陆仔独自游荡在香港的花园中,他是闲不住又爱热闹的性子,妈妈走了,爸爸没时间,表弟忙着读书学习。
今天没人给他一起出去玩,开始香港同学们嘲笑他不讲粤语,后来他讲粤语了,他们说他身上没有名牌,再后来爸爸有钱了,他穿上名牌,他们说大陆仔粗野没素质。
愿意跟他玩的除了李光,只剩下闽南来的周亚杭,上英中后多了个性格木讷胆小的陈咏生。
他们组成了个被主流团体看不上的小团体。
一朵红艳硕大的木棉花“啪嗒”砸到白明钧头上,他摸摸脑袋,咧出个快乐的笑,他幼小的心安慰自己至少花不嫌弃,愿意和他玩。
他捡起花别在耳朵上,假装自己是电影里的先生和小姐,自己跟自己演独角戏。
他藏在紫荆丛中,演得有来有往,先生一句台词,小姐一句台词。
一位师奶路过,笑他可爱,从篮子里取出个奶黄包给他吃。
玩了一上午正肚子饿的白明钧说谢谢,但他没要,爸爸不准他乱要别人东西。但有人喜欢自己总归是再好不过的,白明钧高兴极了,忍不住哼了两嗓子京剧。
他爷爷是狂热票友,他想象爷爷夸自己唱得跟小时候一样好。
一群青年打断了他的想象,他们留着时兴发型,学明星穿夹克小白鞋,成群结队地蹬着自行车。
白明钧认出那是他同班同学们,他赶紧把花丢在地上。
来不及了,同学们发现了他,他们脸上带着放肆恶劣的笑,脚蹬自行车,围着他转了一圈又一圈……
“乸形”
“痴线”
“傻噶”
“……”
爸爸说不要跟土著起冲突,他们讨不到好处,白明钧听话,他想离开。
自行车的速度很快,同学们在他眼中成了残影,他尝试了几次,始终无法突破重围。
他孤零零地站在化成虚影的圆圈中,接受杂乱的嘲笑变成充满节奏感的“乸形”,他看不到有位太太在圈外犹豫要不要救他,他只能看到夸张的血盆大口,一张一合地喊“乸形”。
很快他的眼睛适应了自行车的速度,就是现在,他想。
“哐啷”戴眼镜的干瘦龅牙摔了出去,白明钧知道他是领头的,班长嘛。他有点懊恼自己眼神不济,踹错地方——想踹肚子却踹到自行车轮子上,卡到脚趾疼得慌。
他走过去,揪住对方领口把人死死压住,摔懵头的班长硬生生挨了他一拳,鼻血长流。
一拳接一拳,对准面门,揍得龅牙毫无招架之力。
其余人一拥而上,想把他们分开,红了眼的白明钧挨了不少拳脚;无所谓,打群架多对一时,摁准一个揍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明钧!”
嗯?爸爸怎么会过来?他不应该在上班,然后被老师叫到学校,拿一大笔钱解决问题吗?
白明钧觉得不对,脑海中总有一些画面忽明忽灭,强势且不可忽略。
那些画面中有龅牙女人搂着猪头冲他尖叫,还有爸爸把他挡在身后,女人推倒老师,高举手臂要打他……
很快画面彻底暗了下去,爸爸冲过来把他搂进怀里,问他有没有事。
他没发现花园和肿成猪头的龅牙已经消失不见,骄傲地举起拳头给爸爸看:“我赢了。”
白建兴下了把子力气箍住他,口里不停说“好好好”,老头觉得自己简直要晕过去。刚才林旭阳陪他在楼下客厅聊天,说是回房休息的儿子突然出现,拨耳朵弄头发,看起来高高兴兴的,自言自语了几句后哼了两嗓子京戏。
他正打算跟林旭阳怀念跟爷爷学唱戏的儿子,那小子却神经慌张地站起来,凑儿子眼前问他怎么了。
令人不解的是明钧好像彻底不认识林旭阳了,不对,白建兴对陈咏生说他的发现:“他直接当阳阳不存在。”
“什么阳阳?”三十五岁的白明钧依偎在爸爸怀里,脸上神情天真得像十五岁的中学生。
幸亏天生脸嫩长得俊俏,不然怪恶心的。
陈咏生看看返老还童的大哥,又看看病房外的林旭阳,终是于心不忍,只好收回目光叹气。
病房外林旭阳向挨了一记老拳的护士道歉。
护士大度地笑笑,表示这种事常有,让他不必放心上。
“咏生?”不知道自己忘了什么的白明钧笑嘻嘻地喊陈咏生,“你不是讲今下午要念书,怎么跑出来玩。”
是哪一年的哪一天他没陪白明钧出去玩呢?太多了想不起来。白明钧脑子聪明,考试从来不复习,他不一样啊,他不努力会考鸭蛋的。
陈咏生眼底发涩:“系嘅大佬,好耐冇见。”
听了个大笑话的白明钧鄙视他:“我们分开撑死两分钟。”
林旭阳静静地回到白明钧身旁,听他和陈咏生谈笑,手不停地摸裤子口袋。
烟不能抽,林旭阳攥紧右手,无法克制地啃咬食指关节,啃得红肿一片。
你快来安慰我,手指血淋淋的林旭阳满心期待地盯着白明钧,我不高兴了,你快来安慰我。
保持对白明钧关注的同时,陈咏生对林旭阳说:“深呼吸旭阳,深呼吸,你注意我的节奏,跟着我吸——呼——”
林旭阳乖乖照做,眼睛死死盯着白明钧,观察他的反应。
他跟着陈咏生的目光转过了来——林旭阳瞬间浑身僵硬,紧张得忘了呼吸——他问陈咏生跟谁说话。
“自言自语。旭阳,保重身体。”陈咏生往林旭阳嘴里塞了块糖,“你好他才好。”
咯吱咯吱地嚼碎糖块,林旭阳点点头咽下甜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