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迢坐在第四排第三列,正好与冯映水的站位垂直成一条线。
冯映水穿着黑色缎面衬衫,浅v领口,水滴状项链坠在锁骨之间。扣紧的衣袖环住手腕。衣摆被收入一垂到底的红色马面长裙,圈了纤秾合度的腰身。
黑白是水墨,红是朱砂,她气质清雅,又有明艳之色。
课堂秩序有点混乱,冯映水不言不语,眼睛透过镜片,冷静地环顾座位上面面相觑的学生,突发状况更好体现每个人的本性。
她看见余迢片刻茫然,随后从容地拿出一个笔记本,忽然说话:“准备上课。”
余迢的声音是南方口音,像刚从地里拔出的紫皮甘蔗,清脆又甜爽。
听到这句不轻不重的话,前排的吵闹声反而逐渐平复下来。
后排还有男生在趁乱讲话,被林子爱回头瞪了一眼,平时嬉皮笑脸的女生语气凶残:“吵什么?再吵下课揍你了。”
男生们立即噤声,吵得最开心的那个男生还对她赔笑脸:“姐,我们错了。”
林子爱冷哼一声,回头看向坐在前方斜对角的女生。
这个角度她可以看见余迢小半张侧脸,肌肤白皙,鼻梁立体,黑色浓密的长发乖巧地绑成一扎,脊梁骨永远那么挺直。
林子爱低下头,从抽屉里掏出一本皱巴巴的书册,封面上打印着高三冲刺复习题。
冯映水将一切都不动声色记录在眼里,怪不得黄圆语重心长地交代她:“二班学生品行不坏,课堂表现积极,就是性格太皮了,人心容易散,想要教好,可有的你操心哦。”
彼时她还不清楚黄圆欲言又止的眼神里包含多少复杂的心情,现在她倒是明白过来,这帮学生对老师的态度太散漫,纪律性不够,班主任在这里都能这么吵。
冯映水也很惊讶余迢的领导能力,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一句话就让大部分同学安静,不担心同学们对她有意见,足以说明很多事情。
她开始庆幸余迢继续当这个班长。
余迢抬头就看见冯映水对她赞许的目光,她抿一下唇,没有丝毫得意之色。
她再次代表疑惑不解的同学们,主动出击:“老师,以后由你教我们数学吗?”
冯映水毫不犹豫地承认:“对,以后我来上数学课。语文老师是另一位老师,你们上课就可以见到她了。”
是的,没有人说她顶替郑茂生当班主任教的就必须是语文,更换教师不是一件新鲜事,只是她昨天没有特意说她的科任,大家潜意识误会了。
她了解过这些学生和各科老师的关系,与黄圆的师生感情最深,所以主动解释道:“黄圆老师被调职到一中上课,她说虽然不能和大家一起冲刺高考,但是希望你们都前程似锦,高考取得好成绩。”
大部分老师都和黄圆一样盼着学生好,哪怕不再教二班,还是多有挂心。
这是一位好老师,许多学生面露遗憾和不舍,尤其是担任数学课代表的杜敏仪,眼圈都红了。
余迢注意到她的变化,右手放在她肩头,温柔地拍了拍:“没事吧?”
杜敏仪对上一双关切的眼睛,红着兔子眼睛摇头。
这一幕冯映水尽收眼底,但她没有动容。
老师桃李满天下,送走的学生太多了,习惯离别之后只剩下麻木,除了入职带的第一第二届学生,后来每个班的人,她只是和几个关系比较好的学生还有联系。
大概这一届也是如此吧。
高三时间紧任务重,冯映水不再浪费时间,开始今天的教学课程。
本学期是高考首轮复习。
冯映水自然放松肩膀,在黑板上写下几个标准公式,板书字迹隽秀。
余迢注视她窈窕的背影。
老师昨天披散的乌发松挽,露出线条优美的天鹅颈,手背肌肤冷白,剪影成画。
写完最后一个标准公式,冯映水转身让开位置,站到讲台边缘方便学生们看黑板。
“老师,上学期末我们已经复习过复数了。”杜敏仪开口提醒。
文科年级的教学任务进度由各科科目组统一安排,每个月甚至每周讲什么都有计划。
冯映水轻描淡写:“你们把那些忘掉吧,我们重新开始,先把这些公式抄下来,等下讲例题。”
冯映水的态度是不容置疑的笃定,还有作为资深骨干教师的锋芒。
余迢最先翻开笔记本,工整地在第一行中间写下“复数”,埋头开始抄写公式。
她的文数成绩实在不好,拉她的总分后腿,她只想认真上课,争取最后一年多拿几分。
高中数学不是一个有趣的科目,它枯燥乏味,却在文科里占据重要地位。
冯映水讲完最后一个知识点,刚好响起下课铃声。
她布置了今天的作业,才宣布下课,收拾好东西没有马上出门,而是站在讲台上,观察每个人的动静。
教室里瞬间变成天刚亮的菜市场,出门上洗手间的,找朋友玩的,坐在原位干别的事,学习的竟然没有几个,完全不像高三的样子。
冯映水轻敛秀眉,往讲台下走去。
“敏仪,这道题你能再给我讲讲吗?”余迢掏出红笔,指着其中一道做错的题。
那是一道高考真题,涉及复数的计算基础和基本概念。
“我和你讲一下。”
杜敏仪拿出草稿纸,正准备下笔写解题思路,旁边插入一个女人的声音。
“余迢,我建议你以后做练习题之前,先把相关的基础公式写在题目旁边,再按照顺序逐一对应代入数值。”
“复数的高考真题总体难度系数不高,考察知识点较为有限,记熟公式以后,剩下的就是计算细不细心的问题。”
冯映水站在余迢身边,慢条斯理地说完这番话。
她恰好听见余迢和杜敏仪的对话,老师的职业天性驱使她脱口而出。
杜敏仪尴尬又紧张地吞咽口水,默默地收回自己的草稿纸,努力减小自己的存在感。
虽然以后肯定要和冯映水打交道,但是和她害怕班主任不冲突。
两个人距离很近,空气中飘来极淡的香味。
余迢紧张地绷直身体,她看向冯映水,目光诚恳:“我知道了,谢谢老师。”
冯映水弯唇,笑容温和:“嗯,以后有不懂的问题欢迎来办公室找我。”
愿意听老师教的学生,她没道理不喜欢。
余迢认真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冯映水下来找她当然不是专门给她开小灶,她问余迢手机收齐没有,回办公室的时候顺便带回去。
余迢本来想帮忙送去办公室,被冯映水拒绝。
冯映水拎着一箱手机走出教室。
等她彻底走远,杜敏仪拍着自己的胸口大喘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要挨骂了。”
余迢哭笑不得:“不至于吧,老师也不凶啊。”
杜敏仪幽怨地评价道:“气场,重要的是气场,她讲课的时候不苟言笑,超级严肃好不。”
“不过老师讲课挺好的,”坐在前排的戴向琪转过身加入她们的聊天,她推了推啤酒盖那么厚的黑框眼镜,“我本来还担心黄圆老师走了之后,我们的数学完蛋了。”
“能教的不好吗?”
林子爱吊儿郎当地翘二郎腿,她指了指门外:“你们还不知道吗?我听认识的学姐说,冯映水是上一届理科实验班的数学老师,实验班好几个高考数学满分,平均分是全市第二。”
平均分第一当然在一中,不然校领导面子往哪搁。
这个爆料引起不少人的好奇,戴问琪表情震惊:“那她怎么来教我们文科班?理科班数学比我们学的难吧?”
林子爱瞥一眼余迢,耸肩摊手:“谁知道呢?她也不是只教我们班数学,她还教隔壁文科实验班。”
又有人好奇地向人脉很广的林子爱,打听她还知道多少关于冯映水的事情。
高中生活单调平静,一点点八卦和传闻都是大家生活为数不多的色彩点缀。
余迢置身其中,没有和她们一起讨论班主任,而是在那道错题旁边,重新地写下与题目相关的公式。
曾经有一个伟人选择在闹市中读书,磨炼心志,免受外界干扰。
她没有那么崇高的理想,只是争分夺秒地学习。
上午的学习很快过去,饭点时间,食堂人满为患,每个窗口前方都排着一条长龙。
余迢和杜敏仪排在队伍后边,向前缓慢地移动脚步。
食堂的中央空调调到最低温度,风扇在头顶上发出噪音,橙色和蓝色的塑料桌椅上坐满学生,饭菜香味让人饥肠辘辘,闷热不流动的空气又让人倒胃口。
杜敏仪手里拿着一个小型充电风扇,嘴里抱怨道:“真服了这届高一,吃饭跑那么快,给不给学姐们留活路了。”
余迢适应性良好:“以前高三的学姐们看我们新生可能也是这样想吧。”
杜敏仪长舒一口气:“说的也是,一样讨人嫌。”
她们两个人打好饭菜,在这层楼绕了一圈找不到位置,只好端着往上走,到了二楼看见同班同学,和人家拼桌才解决吃饭问题。
下午的课很快结束了,高一高二的同学背着书包放学,高三从这学期开始每天下午多一节自习课,到后面可能就是各科周测或者加课。
自习课没有老师看班,纪律委员坐在讲台上管纪律。
高三开学第一天,作业量已经很多了,黑板上用不同颜色的粉笔写着老师们布置的作业。
余迢习惯先易后难,她拿出一张政治卷子,今天先做30道选择题。
她不到十五分钟就写完了,题干和选项一扫就知道答案,重新检查一遍,她改了两道不确定的题目。
“余迢,余迢,政治试卷借我抄一下。”林子爱用气声喊她。
余迢折试卷的手一顿,她撕下一张便签纸,在上面飞快写了几句话,转头递给林子爱,又马上坐好。
她们谁都没有注意到突然出现在后门的冯映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