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以后我不会再借你抄作业,我们现在高三了,这样做是在害你,不会的题下课我教你。
林子爱看完便签纸上的字,心情说不出的复杂。
文科只有隔壁是按照前四十名尖子生组成的实验班,其它几个文科班都是随机排列的平行班,水平良莠不齐。
她仗着余迢脾气好,高二抄了人家一年的作业。
余迢明明可以直接拒绝她,她也无话可说,却详细解释原因,还提供解决方法,最后在句末画了个可爱的笑脸。
林子爱没法对余迢生气,她扯一下嘴角,将便签对折塞进饭卡的证件套里,拿水笔顶着下巴,对试卷上的题目冥思苦想。
巡堂的冯映水看见林子爱讲话,也看见余迢给她递便签纸。
林子爱晴朗的笑脸垮下来,眉心愁云惨淡,垂头丧气的样子,好像一只被主人抛弃的萨摩耶。
冯映水有点好奇余迢说了什么。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冯映水就抛之脑后。她记下几个趴桌睡觉的学生的位置,准备明天课间再找这些人沟通。
临走前,她又关注到余迢。
余迢坐姿标准,低头专心写作业,容貌洁净,几缕发丝落在耳边。戴腕表的那只手压着试卷,腕骨精致,手指节长且漂亮。
均码校服之下,那具身体颀长清瘦,有种年少单薄感,但不显羸弱,更像处于成长期的独柏,迟早会变成参天大树。
冯映水轻挑眉,转身走回自己的办公室。
这一周的时间匆匆忙忙流逝,南城的公立高中普遍单休,周六上一天自习课。
下午提前一节课放学,学生们欢欣雀跃地背上书包走出教室。
杜敏仪把椅子推进桌底,笑容满面:“余迢,明天见。”
余迢和她挥手:“明天见,回家注意安全。”
林子爱走之前问她要不要和自己一起出去,她爸爸开车来接她。余迢摇头说不用,林子爱只好自己走了。
“每个开始,毕竟都只是续篇,而充满情节的书本,总是从一半开始看起。”(注1)
逐渐人去楼空,余迢合上那本没有读完的辛波斯卡的诗集,放进书包里,关灯关门。
香樟树高大葱茏,余迢走过漫长的校道,离开校门口,独自等在对面冷清的公交车站。
长礼高中不在市中心,这条马路少有私家车经过,只有几条公交车专线来来往往。
不知道下一班车什么时候过来,余迢给手机插上有线耳机,打开音乐软件,随意点开一个热门歌单。她坐在公交站牌前的木质背靠椅上,姿势轻松地伸长双腿,听着歌手慵懒性感的嗓音演唱英文情歌。
没有车,没有人,树叶摇晃,凉风吹拂脸颊,白日残留的高温一点点褪去。
余迢喜欢独处的宁静,胜过从众的喧闹。
这短暂独属于个人的时间,她不用烦心学业和既定的高考,也不用考虑如何平衡复杂的人际关系,可以专心思考玫瑰有几种颜色,今晚月亮是圆是缺,明天去哪家店吃新鲜出炉的早餐。
余迢的意识像流动的清风,不知道吹向何方。
一辆奥迪车从车道另一边开过来,平稳地停在余迢面前。车窗降下来,露出冯映水的脸。
余迢摘下耳机,错愕地站起来。
冯映水单手扶方向盘,偏转身体,安全带限制她的动作,扭头时脖侧突起美人筋,金色叶状耳坠轻微晃动。
余迢向她颔首,不卑不亢:“老师好。”
冯映水轻扬一下眉梢:“余迢,你还没回家?你家住哪?市区吗?”
余迢如实回答冯映水的问题:“我家在华平区。”
冯映水今天放假,有个文件很着急,晚上要用,可是她留在学校办公室里。她跑回来一趟取资料,从停车场那个门口出校必须经过公交车站,远远看到学生孑然一身,等开近了,没想到是她的班长。
冯映水解开安全带,把放在副驾驶座上的包和档案袋往后放。
她打开车门锁,注视余迢:“余迢,上车吧,我送你到万悦别苑,那边坐车方便点,离你家更近。”
她当然不可能特意送余迢到家门口,但是可以送余迢很长一段距离,不用在这里苦等公交车。
余迢面露犹豫,她想找借口婉拒,冯映水催促道:“你一个人太晚回家,我不放心,快上来吧。”
余迢无奈之下,打开车门。
她系好安全带,第一句就是对冯映水道谢:“谢谢老师。”
窗外的建筑物往后飞驰,她们和学校的距离拉远。冯映水注意到余迢将双手放在膝盖上,一只手握住戴腕表的手腕,坐姿局促不安。
两人相处下来有几天了,余迢和她关系依旧不冷不热。
理解师生独处一室造成的心理压力,冯映水点头:“和我客气什么。这么晚才等车?”
“嗯?”余迢发出鼻音,她眨了眨眼睛,平静回复,“太早坐车要一直站着,容易晚高峰堵车,晚点人少,还有位置坐。”
最重要的原因她没说,大家急着回家是有大人在家等她们吃饭,或者另外有去处吃喝玩乐,这两样与她无关。
冯映水动了动红唇,似乎想说什么,沉默却突然笼罩车厢。
余迢不知所措,茫然地用余光觑冯映水。
车内清洁干净,没有人工香薰和多余的异味,雅致的淡香在空气中氤氲。
冯映水的目光落在前方道路,修长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指甲圆润。垂瀑头发挽起,镜片挡住眼睛,不说话时,颇有烟寒雨冷的江南韵味。
驶过下一个红绿灯路口,冯映水看余迢一眼:“这么坐着不会不舒服吗?把书包脱下吧。”
余迢脸上一热,她放下肩上硌后背的书包,放到大腿上双臂搂着。高三学生的书包很沉,像工地里搬运砖头,工人搬的是生计,她们搬的是沉甸甸的未来。
南城风景好,空气污染少。滚烫的晚霞将城市一分为二,上方是翻涌如海浪的柑橘色云彩,下方的天空比海水还蔚蓝。
冯映水的车头追逐火红色的太阳,余迢目睹它坠落橘子海,最终消失在地平线。
她想起听歌时记住的几句歌词:那次与你/禾稻田停下/看过壮丽晚霞(注2)。
师生一路无话,万悦别苑车站,冯映水停在方便下车的地方。
她拿出手机,打开微信添加好友的页面:“余迢,加我微信,回到家和我说一声。”
余迢扫码添加,站在原地目送冯映水离开之后,她走向公交车站。
点开微信,冯映水已经通过好友申请。冯映水的头像是一轮古黄色圆月倒映在深蓝色水面,水面月影摇摇,波光粼粼,微信名是两个字母:YS,“映水”这两个字的缩写。
余迢没有继续点开冯映水的朋友圈。
她对别人的好奇心克制在不越界的前提之下,用以前初中班主任的毕业寄语形容她就是:温柔且有边界感。
回家已是晚上八点多,余迢给冯映水发消息报平安:“老师,我已经在家了,谢谢你送我。”
冯映水秒回:“没事。”
余迢走向厨房,切换页面打给余纯芝。
余纯芝捂着电话,走出热闹的饭店包厢:“迢迢,你到家了?”
“嗯。妈妈,你回来吃饭吗?”余迢打开冰箱。
冰箱里面空荡荡的,格子里的土鸡蛋还是她暑假买了没吃完。
余纯芝抱歉地说:“妈妈在外面和外地来的老板吃饭,今晚没有这么早回,你自己吃吧。”
余迢拿出几枚鸡蛋摆在灶台上:“那我自己煮面吃吧,你先去忙,今晚少喝点酒。”
余纯芝笑着答应,她又说道:“迢迢,明天李叔叔想带他女儿和我们一起吃午饭,你有时间去吗?我中午回来接你,下午送你回学校。”
余迢沉默一会儿,垂低的睫毛遮着眼睛:“有时间的。”
和余纯芝聊完天,余迢洗干净空碗,拿起一枚鸡蛋往锅沿轻磕。
分开蛋壳,蛋黄携带蛋清滑落碗底。
“滋——”
冯映水铲起煎好的荷包蛋,铺在食材丰富的饭团上。
她关掉天然气,脱下身上的围裙,端着陶瓷碟子走出厨房。
餐桌上有一碟青菜,高脚杯里盛满红酒。
冯映水坐下来,刚拿起筷子,赵堂燕给她打视频通话。
她想了想,先挂断再打回语音电话。
“月月,你吃饭了吗?”赵堂燕的声音传出手机。
冯映水把手机放在支架上,语气淡漠:“我正准备吃。”
冯映水工作前两年住学校分配的教师宿舍,后来攒了点存款,搬到外面租房子,现在周末和寒暑假都很少回家住。
养女儿一个城市,见她一面都难。
赵堂燕一听就急了:“你怎么这么晚才吃饭?吃什么啊。”
“随便做点,妈,你有什么事吗?”冯映水端起酒瓶,抿了一小口,薄唇微微泛红。
赵堂燕皱眉,抱怨道:“没事不能给你打电话?你都快一个多月没回家吃饭了,工作这么忙吗?”
“非常忙,我今年带高三,没什么事我先挂了,吃完饭还要工作。你和我爸注意身体。”冯映水伸手想摁断通话。
赵堂燕着急:“你明天找个时间回来,我们一家人好好吃个饭,别总和你爸僵着。”
冯映水捏紧酒瓶,手背青筋微突,她冷声:“我真的没空,明天还要回学校开会,哪里有时间,好了,我不和你说了。”
迅速挂了电话,把赵堂燕剩下的话堵回去,冯映水深呼吸一口气。
她就吃了几筷子,实在吃不下了,剩下的饭菜全部倒进厨房垃圾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