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剩的泡面凉了,黄色的油凝固在表面。
他突然弹坐起来,动作太大,打翻了泡面桶,油腻腻冷冰冰,汤汁撒在他手上。
章程无意识地甩甩手,汤汁撒得到处都是。
他瞪大眼睛,前方墙壁斑驳破旧。
那个人!他想起来了!
一瞬间,心悸惊惧、恐惧害怕涌上心头。
他没看到自己吧?
章程的心扑通扑通狂跳,下一秒就要从胸口跳出来。
外面雨停了,没有风声,四下里很安静,他听到胸腔里,心脏在跳动。
章程爬起来,擦掉手上的汤汁,颓然坐着,盯着虚空中的一点愣神。
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他。
初中之后各奔东西,有十多年了。
他们老家都在H州,生活在乡下的茶场里,附近许多人家的生活都靠着齐家的茶场。
妈妈在茶山采茶,爸爸在齐家的工场制茶,明前雨后、端午重阳,各个节气,大人都很忙。
齐家赚很多钱。
一晃,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章程回想那匆匆一瞥,齐麟站在树下,长身玉立的样子,一身用钱堆出来的精致贵气,看起来过得很好。
他结婚了,有那么好看的老婆,住那么贵的别墅。
齐家一直很有钱,齐麟能住那里不奇怪。
有的人就是命好,一出生就什么都有。
那个小区他是知道的,几年前刚到N市的时候,这个别墅区是当年的地王,紧邻梅湖,只建别墅,掩映在绿树流水间,成交价八位数。
他当时去应聘保安,人家嫌他形象不好就不要。
章程看看自己,一无所有,一塌糊涂,一败涂地。
他们曾经是朋友,现在怎么会差距这么大。
窗外月色暗淡晦涩,像一壶煮了很久的中药,用了受潮陈旧的草药,药汤煮成酱油色,五味杂陈。
章程有一个大胆的想法,现在手头这么紧,其实可以去找老同学借一点。
不知道齐麟会不会借给他。
应该会的吧?
不,不,还是算了,不要麻烦齐麟了。
那个人最精明的,怎么可能平白无故给钱。
窗外开始有淡淡的鱼肚白,已经早上了。
章程该准备出工了。
这两天齐麟很忙,他当年博士毕业后,通过人才引进计划,在N市一所高校任职,去年评上副教授,是学院里的骨干教师。
清晨七点,他已经在办公室批改论文,红笔圈出修改意见,密密麻麻。
上午连着三节大课,嗓子讲到发哑,下午要参加学科建设研讨会,为学院申报新项目准备材料,傍晚实验室有项目组会议,他得盯着那几个学生赶进度——科研基金的结题报告 deadline 就在下周。
系主任昨天还找他谈话,暗示他准备明年的教授职称材料,这事只能先放一放,忙完手头这阵再做。
办公桌上摞着最新一期的学术期刊,还没来得及看,电脑里躺着写到一半的社科基金申报书。
书架最上层摆着那本翻旧的《Advanced Materials》——审稿人要求补充实验数据的邮件,已经在邮箱里躺了三天,他还没腾出手回复。
晚上八点,齐麟还没有到家。
顾晴吃好晚饭,把碗挪到洗碗槽,等明天家政阿姨来洗。
她把餐桌简单擦了,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看书。
梅湖别墅的客厅采用双层挑高设计,穹顶垂下奥地利进口的水晶吊灯,上千颗水晶折射璀璨光芒,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如同白昼。
整面落地窗贯通两层楼高,入夜后智能感光系统自动降下奶油色真丝窗帘。
窗外夜色如墨,庭院里的路灯泛着暖黄光晕,照耀精心修剪的罗汉松。
客厅里,意大利的定制沙发环绕整块黑胡桃木打造的茶几,上面随意搁着几本精装外文艺术画册。
角落里一株两米高的日本黑松盆景,静静伫立在景德镇手工烧制的青花瓷盆中,彰显主人不凡的品味。
外面车灯闪过,顾晴看到物业开着接驳车,载着好几个人,往别墅门口驶来。
那辆接驳车在繁茂的绿植边停车,一群人下来。
门铃响了。
顾晴有些疑惑地去开门,两个物业陪着两个穿制服的人站在门外。
看上去是两个警察。
一个年级大了,看着五六十岁,头发黑灰交杂,皮肤黝黑粗糙,眼神锐利,像夜晚捕猎的猫头鹰。他话还没说,眼神就敏锐地让人不舒服。
他浑身烟味,像常年浸泡在烟灰缸里,已经从里到外腌透了。
另一个小警察年轻点,刚毕业的样子,有些局促客气,看到主人开门,就点头微笑。
四方脸,浓黑眉毛,白皮肤,长许多青春痘,蓝色的制服衬衫崭新,领口支棱,还没穿多久的。袖口露出的手腕上,智能手表在记录今日的步数。
两人出示证件,表明身份,年轻点的小警察问:“请问这是齐麟家吗?”
顾晴点点头,看完证件,让他们进门。
两个物业等在门外,别墅区太大,待会儿还要送这两个访客出去。
进来的两个警察,年纪大些的叫周达明,他常年抽烟,牙齿蜡黄,食指和中指泛着焦油黄色。
年轻些的是他徒弟,叫王维舟。
两人进屋,环视一圈,奢华璀璨的房子让人暗暗咋舌。
顾晴招待他们在沙发坐下,一人发一瓶矿泉水,说道:“家里保姆不在,没有茶了。喝这个吧。”
她在两人对面沙发坐下,问道:“两位警官是有什么事情?”
周达文问:“齐麟是你丈夫?”
顾晴点点头:“是,是我先生。两位找他有什么事情吗?”
这两人的口音带H州方言。
王维舟起身,把牛皮纸袋里的一张报纸递给顾晴。
顾晴接过来看看,是H市多年前的一份地方报纸,角落一块写着:山村中学暑期意外频发,假期安全教育刻不容缓。
顾晴快速扫一眼,讲的是暑假里有学生在学校里意外坠楼,还有学生在水库里游泳,呼吁学校加强安全教育。
顾晴看完把报纸递还给王维舟,问道:“怎么了?”
报上登这些不奇怪。
周达文问:“你老公有跟你聊过他中学时候的事情吗?”
顾晴说:“略说几句吧,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有什么好说的。中学时候很普通的,哦,他那时候爱好打篮球,休息时候和朋友打打球。”
每个少年的中学时光都差不多的。
周达文目光黯淡了一下。
他转业后就当警察,三十多岁最年富力强的时候,碰上学生坠楼案。
本来要当成自杀处理的,但是学生妈妈不依不饶,不肯在结案书上签字,情绪激动,数次昏厥,她非说不是自杀,可又拿不出证据,一直要求警方去调查。
警察为了安抚家属的心情,也为了做到万无一失,就花了很大的力气做调查,证人证词一堆,都和案件无关,最终一无所获。
周达明当时走访了学校里所有的学生,没有收获。
最后还是当成自杀结案。
受害者的母亲叫程春秀,之前家里建房,她老公爬到脚手架上想帮忙,希望省点泥瓦工的钱,结果掉下来,当场摔死了。
后来独子自杀,她精神状态就不好,没人的时候总自言自语,有人的时候,就对每个人说她儿子是被杀。
周达明做警察这行的,见惯了世事无常,人性善恶。
一个母亲不肯承认现实,他无可奈何。
对着程春秀,周达明还是不忍心,平时过年过节,他总会照拂一二,以后等程春秀老了,他就联系敬老院,送她去那里住。
今年他要退休了,他打算在退休之前再跑一次,如果再无线索,也算问心无愧。
来齐家之前,他已经走访过数百个当年的学生,都已经成家立业,大家都淡忘了当年的事情,忘记了那个永远留在过去的同学。
生活推着大家往前走。
这时候外面门锁声响,齐麟推门进来。
他看到客厅里两个警察和妻子对坐,和二人打过招呼后,在妻子身边坐下来。
齐麟认识周达明,和他爸爸是老同学,后来是老家茶场的社区警察,齐麟问:“周叔叔怎么有空过来?”
周达明把当年的报纸拿出来给齐麟看看,问道:“为了这个,你还记得当年的事情吗?”
齐麟拿过来略微看看,表情没什么变化,看完就还回去,说道:“很多年前的事了,不记得了,再说我们那时候是小孩子,也不知道。”
他好奇地问:“是有什么新线索出现,所以重启调查了吗?”
周达明没有回答,继续问:“丁书华是你同班同学,你们以前来往多吗?”
齐麟接摇头:“不多,那时候没有玩到一起。”
丁书华性格内向,沉闷安静。而齐麟活泼好动,爱打篮球,不是一路人。
坠楼的学生叫丁书华,家境贫寒,早年他父亲造楼房的时候,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死了,后来村上的人闲言碎语,说他父子两个都是坠亡,可能是他家风水不好。
两个警察又零碎问了一些,周达明是齐麟父亲的同学,算是老熟人,他说道:“这几年你回家也少了。”
“工作太忙,得有空才行,有时候逢年过节回去看看。”
周达明环视房子,问道:“你现在是······?”
“哦,在高校做老师,教书的。”
“哦对对,想起来了,有次和你爸爸一起喝茶,他好像说过,是我忘了。好啊,做老师好,教书育人。”
周达明看向顾晴:“你是什么工作?”
顾晴腼腆一笑:“我在一家银行做部门经理。”
“工作很忙吧?”
“还行,找个地方混日子嘛。”
周达明点点头,这两人都是社会精英。他长叹口气,不自觉露出疲态,今晚又是白忙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