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斜照,傍晚更加冷了。
章程等啊等,停车场渐渐安静下来,没人往这里走了。
仿佛是他的幻听,远处传来沉稳的脚步声,薄底皮鞋踏在花岗岩地砖上,一身黑色大衣的男人拿着公文包走了过来。
章程蜷缩着抬起头,隔着呼啸的寒风看过去,是齐麟。
他的身型瘦削,身高腿长,拎一个印学校周年庆logo的公文包,神情淡漠,拿着钥匙走近银灰色奔驰。
一瞬间,勇气离开了章程,他蜷缩在墙角,不敢站起身。
寒风在这一刻静止。
章程能闻到自己身上腌臜的气味,袖子上有烧饼屑,好几天没刮胡子了。
脚上的皮鞋穿了好几年,鞋面斑驳脱皮,一块一块掉下来,像得了皮肤病。
章程被施了定身咒,一动也动不了。
等齐麟的手碰到车门,章程才挣脱束缚,连滚带爬地从墙根冲出来,不管不顾地喊:“等一下!等一下 !你···”
章程尽量站直,深呼吸,平复凌乱的心跳,喊道:“阿麟!”
黑色大衣男人茫然地抬头。
阿麟?
这个称呼陈旧泛黄,像落在地上的酥皮点心渣子,很久没人这么叫他了。
齐麟被雷劈中,后背僵住,眉心一跳,很不自然,修长的手按在车门上,没了动作。
他缓缓转头,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邋遢的男人。
那人不是同事,不是学生,不是亲戚朋友。他应该不认识。
能叫他阿麟的只有H州人。
齐麟眯起眼睛,挑剔警惕地打量。
个子矮胖,头发凌乱,应该是好几天没换衣服了,衬衫领口都是黄色污渍,外套很薄也不合身。
章程走得越来越近。
齐麟居高临下地打量他,微微偏头,有些疑惑:“你是?”
天边的火烧云暗淡下来。他心里隐隐有不好的感觉。
寒风小了一些,划过树梢,呼啸声渐渐止了。
面前的人浓眉单眼皮,宽鼻翼,厚嘴唇,眼神畏缩闪躲。
忽然脑海中一道白光闪过,齐麟瞳孔剧烈震动,不敢置信地仔细打量,面上终于维持不住镇定自若。
章程有些失落地低头,果然,齐麟不记得自己了。
章程讪笑,双手局促地交握,期期艾艾,讨好地说:“我是章程啊,我们小时候一起玩的,你还记得吗,小时候,在H州。”
竟然是他。
当然记得。
齐麟脸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所有理智很快回到躯体,看看周围没有人经过,他微笑着说:“是你啊,你怎么在这里,专程来找我的吗?”
章程不好意思地捏着衣角:“对!哦,不,也不是!我···我送客人到这里,看到你 ,好像有点眼熟。我还在想可能是你呢,你就出来了,哈哈哈哈哈···”
拙劣的谎言。
“那真是太巧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事,我找你没事,那个···我能请你吃个饭吗?”
齐麟点点头:“行啊,你住哪里,去你家附近吃吧,好久没见,咱们叙叙旧。”
章程高兴地重重点头:“诶!好!”
齐麟答应地这么爽快,实在出乎预料。
章程整个人放松下来,觉得任务完成一半,非常容易。
下一步就是借钱。
齐麟看起来很好说话,和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借钱应该不难。
章程这顿酒一直喝到晚上九点,走出东北餐馆,齐麟拍拍他的肩膀,转头走了。
餐馆外的塑料门帘垂落,酸菜火锅蒸腾的水汽被抛在身后。
章程喝醉了,脸色通红,醉眼迷蒙,低头闻闻满身酒气,没法去上夜工了,就辨好小巷方向,踉踉跄跄地往家走去,还差十来米远,看到两个人站在家门口。
什么人?
房东来收钱了?
没关系,尽管来,现在有的是钱,章程豪气得很。
他醉眼惺忪,越走越近,发现门口应该是两个警察。
周达明和王维舟来等了好几天,也不见章程回来,今天终于等到了。
城中村亮着疏疏落落几盏路灯,昏黄的灯光照亮方寸。
私拉的黑色电线在天空横七竖八,房子像被笼罩在蜘蛛网下面。
不知道谁家的狗在巷口探头探脑,打量两个陌生面孔。
章程走到家门口,冲着两人打个长长的酒嗝,得意得很:“你们是谁!在我家门口干嘛!”
王维舟嫌弃地挥挥手,散掉熏人的酒味,皱着眉头亮出证件:“我们是H州来的警察,你是章程吗?”
H州来的?哦哦,那就是老家来的。
章程眯着眼睛,酡红的脸几乎贴到证件上,迟钝地点点头。
师徒两个对视一眼,都很高兴,守株待兔这么多天,总算等到了。
王维舟说:“我们有些事情要问你,请问可以进去吗?”
被酒精麻痹过的大脑很迟钝,章程没反应过来,浑身摸口袋,从裤兜里掏出钥匙,在铁皮门上比划半天,终于打开锁,进到家里,又摸索半天,按开墙上开关,对身后慷慨地说:“进来吧。”
周达明肩膀一沉,觉得这趟大概又是徒劳,醉成这样没法问。
进了屋子,一地狼藉。
电流滋滋作响,日光灯跳了几下。
墙角隐约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楼上租户在走来走去,屋里听得很清楚,冬夜里很热闹。
家里没来过客人,只有一个沙发一个床。
膝盖高的折叠桌上放着旧铝锅,里面剩几根面条,锅子还没洗。
章程醉眼朦胧,把铝锅放到地上,空出折叠桌,对两个警官挥手:“请坐!”
周达明环视四周,王维舟嫌弃地看看,在师傅身后站着,移动间觉得地面有些粘鞋底。
章程坐在沙发上,像座肉山一样瘫着,眼神涣散,呼吸沉重,随时能睡着。
周达明问:“章程你多久没回H州了?”
很久了,想不起来具体多久,警察还管这事的吗,他没好气地问:“干嘛?我不回去犯法?”
周达明已经不想循循善诱,直接问:“当年你们中学的坠楼案,你还记得多少,有要跟我们说的吗?”
当年的事情,早就不记得了,谁天天放在心上,闲的没事吗。
要过日子,要挣钱,要吃喝,要活下去,哪怕活得像只阴沟里的老鼠。
章程肩膀一塌,喝过酒,黝黑的皮肤有些酡红,思维迟钝地运转,脑子混沌成酱缸,问题变成棍子,在酱缸里搅一搅,他眼皮半耷,好一会儿才说:“什么案子,我不记得了······”
周达明和王维舟对视一眼,无奈叹息。
今晚又是无用功。
两人又问了几个问题,章程趁着间隙,开始打瞌睡,周达明和王维舟见状,无奈结束问话,离开出租屋。
师徒两个站在门外,王维舟把文件资料收到包里,戴上帽子:“师傅,我们回去吧。”
隔着薄薄的蓝色铁皮门,屋里传来呼噜声。
夜里齐麟到家,顾晴从客厅沙发后探出身,笑盈盈地说:“回来啦。”
齐麟摘掉黑色皮手套,捏捏顾晴的脸。
顾晴闻到一股极淡的酒味:“你喝酒了吗?”
“嗯,和办公室同事一起喝了点。”
他洗漱之后,夫妻两个靠在沙发上一起看电视,齐麟说起最近学校里的事情。
有个副院长要退休了,空出来一个位子。院长暗示会托举他上去,要他做好准备。
顾晴问道:“退休的就是方老师吗?上次联谊,看他年级比较大了。”
齐麟点点头:“对,就是他。”
“这件事情院里还没公布,院长让我在那之前,先拿下学科带头人评选。”
顾晴点点头:“你拿下评选,然后让你做副院长?”
“嗯!”
顾晴看看他的脸色:“没这么容易吧?有陪跑的吗?”
有啊,齐麟点点头。
去年学院里引进了一个老师陆鸣,很年轻很有背景,心高气傲,目中无人,专业能力有些薄弱。
这次的学科带头人评选,陆鸣也参加。
齐麟知道院长在扶持自己的同时,也在防备自己。
院长的独子在美国读书,不学无术,有次期末考试让人代笔,被校方抓到,已经给过一封警告信,再违规就要退学。
院长花了很大的力气来摆平这件事,对学院这边难念精力不足。
他积累的资源无人继承,只能希望培养一个听话的副院长,盼望在退休后,仍可以维持权利余晖,让人走茶凉的事情,晚点发生。
顾晴听齐麟一说就明白了,回头娇媚一笑,亲亲齐麟脸颊:“老公加油!咱们家靠你啦!”
齐麟捏捏她的肩膀,挑挑眉头,并没有将陆鸣放在眼里。
半夜十分,夫妻两个都睡下了。
月光从亚麻窗帘的经纬间漏进来,撒在黑胡桃木床边沿。
双人大床上,顾晴已经睡着很久,她微微偏头,倚靠着齐麟肩膀,呼吸清浅绵长,在黑暗里低低起伏。
齐麟少见地失眠,闭着眼睛,闻到女人发间的玫瑰花香,肩膀微微发麻。
玫瑰香气馥郁温柔,缱绻缠绕,像丝丝缕缕的藤蔓缠绕住他。
他想起顾晴临睡前说,新买的洗发露有保加利亚玫瑰精油,此刻那香气正随着她绵长的呼吸,在气流里忽浓忽淡。
他听着窗外隐约的风声,穿过树枝缝隙,像小时候竹林间清风划过的震颤。
顾晴无意识蹭蹭鼻尖,睫毛在齐麟颈侧投下淡淡的阴影。
他闭上眼睛,数着顾晴的呼吸。
数到3000多下,他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神思一滑,无所依托,落到梦里。
他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好像一片云,被风轻轻托起,不由自主地上升,高高地飘在天上。
往下看去,陡然一惊,地面是老家茶山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