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餐完毕,狭暖的餐桌灯换成更明亮的厅灯。kimi举手自告奋勇包圆洗碗任务,花边半身围裙一系,配樱桃小碎花的抽绳衫,活脱脱精致布娃娃。天心扶住桌沿站起想说我来帮忙,被岩龄轻轻按住手背制止。“不行,我们做饭他们洗碗,这是历来晚餐会规矩!”
小八歪在沙发上隔着条纹衫抓抓浑圆的肚皮,嚷嚷“下次换我!我和kimi叮当锤她输了!所以下次轮到我洗。”随机噼里啪啦一阵进入游戏界面,黑框镜幽幽映出斑斓驳杂的屏幕画面。
岩龄对天心道句“等我一下”,去和从前室友打越洋视频。拨开软软的白色垂帘,消隐在房门后。
天心孤零零坐在沙发中央。厨房里叮叮当当水声很响,二人位打游戏的小八正专注。她坐得像吊炉里烤得赤金的长颈呆鹅,闲来无事想起要查看邮箱。
玫果然发来了,透视讲义01,练习作业L1A,附件是上一次第一次接触色彩油画的改画评议。PDF依次下载完毕,要打开老师评语天心很紧张。忐忐忑忑像吊井水桶,鼓噪得不行。
玫不会说什么重话,这是百分之二百肯定的。但玫绝不会护短溺爱。绝对的中肯,加随机掉落的温柔。天心心里抽了自己一巴掌,只是被夸一句天赋者而已,哪来那么多重包袱,出现错误纠偏才是她的初衷。没当上大师倒先巴巴地臆想出一群批评家来,真可笑。
毕竟这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自己劏杀自己灵气与勇毅的天赋儿。天心自卑自己艺术细胞不够惊艳的同时还被自己牵绊住了。
玫说:“...色彩运用很大胆很野性。没被应试美术框束住、被备考公式磋磨掉创意,变成流水线死板画工,实属幸运。形比较准,配色原理没有章法,背景色显脏腻。当然这和你不清楚油画每一层选择的调色油、上色技巧也有关系。鉴于你选择板绘,油画创作只是一种表现介质,让你清楚笔触、往后调用笔刷时能准确找到自己想要的肌理。颜料怎么使用不是非常关键,是借此打好色彩关系基础。”
“你的症结是技艺不系统,东一块西一块,我们所说的,conjunction差了些。没有把现有的知识捏到一处去。”
天心朦朦胧胧想起某次梦里的呓语。
“conjunction,conjunction,使用之很费脑,像幼儿园做家庭功课连点成线画狐狸,既然被说像失语症那索性我剔掉我的plog仅剩的一点展览性。所见所闻提炼成词条。
状态好起来的那天回看这些我还是能还原细节,像干巴胎菊遇滚水、浓缩味增块化开来。
Tokyo酒吐座、星工厂、into her eyes a mother pearl、所有成年人都来看的世纪斗争、
过季秋冬装五折起、雪柜冷库挤满腱子肉钉鞋体育生、looping state of mind、
我给你买了蝴蝶结手链,你什么时候来”
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好端端坐在沙发上。在岩龄家的沙发上。
这是常态。天心经常地、频繁地、控制不住自己大脑这种脱缰疾蹄、或像跳上绿皮动车铿铿而去的态势。没有人给她上一道锁,她只怕自己某一天越过红线,彻底变成疯子。她驾驭不住上天给自己的礼物,她被“礼物”绑架很多年。
天心将玫发送过来的照片和改画建议一并保存好,此时kimi也洗好了碗,在推拉门边灰色手巾上揩揩手。小八腾一下站起,“得。酒馆现在缺人,勒令我去摇酒。加班咯加班咯。”
岩龄噙着笑缓步出走廊,kimi也细声慢语抱歉,“明天要早起的嘞....我和小八下次再来,我们四个慢慢聊。”
岩龄换回了家居袍,手机倒扣在沙发扶手,前去玄关和正在换鞋的老友道别。
“我上次说的那瓶桃子起泡酒,你怎么次次忘记给我带!本来以为今晚可以做餐前开胃酒呢。”
“啊—粉色那瓶对吧,下次一定下次一定,对不起嘛。”
“路上小心——”
“天心,我们走咯!下次再见!谢谢你带的礼物。”
天心崩溃。
天心想溜。
瞄一眼手机,19:52。说好的四人饭后闲谈呢!
天心来之前在车上一番诡计构思是:小八和kimi互相拆台炒热气氛,岩龄和两位老友叙旧,互相抛梗接梗,相比之下“客人”属性居多的天心美美隐身,偶尔被cue就简单回答几句,言多必失,还是装矜持比较好,乖乖巧巧不滥辞不多嘴,社恐之劫就这么用些奇技淫巧混过去。
太机智了。
现在天心只是哀伤。
kimi小八你们两个不讲武德的。
天心已经想象到和岩龄正襟危坐两人你一问我一答的面试风谈话了。
“既然如此.....天心,我们来看电影吧?”岩龄合上冰箱门,食指中指优雅夹着白葡萄酒,递给天心。
“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片子。”
“比较偏爱日本电影吧,很心安,很静。剧集也是,小时候美剧看得多,这几年都爱上日剧了。最近看得最多的是小津安二郎和成濑巳喜男。比较闷,黑白片最近很喜欢。还有新浪潮时期电影。有时候比较猎奇的cult片也会翻翻看。”
岩龄支起投影仪,调整聚焦和画布大小,笑了,“我说了你真的跟我特别像。”
天心在三人位上调整了一下坐姿。岩龄自顾自在单人位坐下,划拉手机一边问天心,
“菊石看过吗?”
“看过了。”
“艾玛呢?”
“看过。”
“那这部好了。日本电影,想看很久了。今天刚好天心你在,陪我看吧。”
厅灯一闭,四下暗寂,荧幕发出莹莹白光。“重新开始/爱的原点”
天心小口啜饮酒液,看着娜娜和麻理在球场笑成一团。
镜头切换,灼目的白昼光下,麻理和娜娜分别直视着镜头。摄人的、美丽的脸庞们。一只像无辜的精灵鹿,一只像被豹追围、跑得精疲力竭伤痕累累的兔。
故事从这里开始。
那些病房里温情的手、麻理和娜娜冬日的拥吻,娜娜为了生计□□,在老男人面前穿上蕾丝白胸衣的冷漠,都日式光影被处理得很柔很淡,像饭后消食的小杯清茶,或是没有风的黑夜、井里不太圆的月。残忍被消弭,仿佛恋人间开了场跨越春冬的玩笑。
天心觉得受不了。什么事情都无法“回到原点”。她能想到世间最无情最痛苦的,就像妈妈对娜娜喊出的、麻理对娜娜重复的,“你什么都不明白”“你什么都不理解”。
不理解请你说明白,不要嘶吼着讲出来、撕裂我。我有耳朵可以听。这句话不是代表你有事情无法对我诉说,而是在责怪我“居然这么简单都不懂,不配爱我”。天心有点难过。
九十六分钟就这么静静过去。童话终究是童话,爱人重返原点。天心不愿说不认可这点。
岩龄长舒一口气。“虽然是happy ending,可是还是觉得是悲剧,”她把灯亮起,“最无助的时候离开我,最后莫名其妙回来吻住说一切重新开始吧,我会觉得不可理喻。”
天心无法更认同,有些激动,“我也觉得!”
“本子不太好吧。讲得不太有逻辑。我的情况呢,天心你应该有所体会。从前每当我觉得恋人一切很完美,发展到带她回家里来时—你知道的,一个人在家的样子最能暴露她的本性。我个人是对家视作堡垒、有我的天然警戒线的,我需要对方去适应我这套规则,我有我的精神空间。往往来家里一次就祛魅了。我觉得,哇,这人真差劲。或者不那么差劲,在我眼里她形象有裂痕了,就再也无法说服自己去接受全部的她。很病态咯,我得承认。”
天心摇摇头。
“我持一模一样的观点。再亲近的人不允许侵吞我的空间,精神空间或是实体上的我的一角—书房、我的练习桌、我阳台的专属躺椅等等,我觉得就是百分之一个我的魂灵附在上面了,任何人去占我会觉得非常难受,像小朋友被抢走玩具。”
“更别说每个人卫生习惯不一样,我有时候,”天心笑了一下,“我记得小时候我给我的大书柜每个区标了ABCD,外国文学区还是中国现代文学区什么的,我妹妹要拿必须签我自制的借书卡仔仔细细登记日期和书名,看书之前必须洗手液洗两遍、然后举起手来给我检查卫生状况,看书不许折角不许躺在床上看,不许带去学校借给同学,我会觉得好脏。”
“类似的,有些东西是我之为我的原因,我就是有我的自我空间,如果对方死缠烂打或是道德绑架‘你不爱我才会嫌我吧’那么我会说,人类从结构从天性上最爱自己,也必须最爱自己。”
岩龄笑得很开心,轻轻拍起了掌。
“我太开心了,天心。遇到知己。”
“对了天心你等等,我有样东西要给你。”岩龄掀起帘子,又隐在了房门背后。
再出来时拿着一只丝绒酒红色方盒。
“不不不.....”天心吓到了,这满屋子的华贵银饰,岩龄要送我什么!?戴出去被识货的人瞄到了不得被强盗扒走....
岩龄把盒子打开,是一条细细的十足讲究精致的银色项链。坠着鬈发花环小天使,吹着小号角,背着一对羽翼。
“这是我自己想送的,没什么贵重不贵重的。你就安心收好,当做我们的约定,以后要经常一块开观影会。”岩龄把龙虾扣摁开,环上天心的脖颈,仔细比对了一番长度。锁骨之间。天心闻到她耳后发间好闻的白檀香气。
岩龄笑着摸了摸坠子上的小天使,左看右看似乎很满意,“好适合你呀天心。”
天心点点头,右手抚上坠子,手指缩成圈攥紧。
嚅嚅几下唇,天心笨嘴拙舌道谢。
晚间23:00前后,岩龄准时将天心送到公寓楼下。岩龄探身向副座的天心,理了理链子。
“天心,天使保佑你,你就是天使。”话毕,在天心左脸颊轻轻亲了一下。
“晚安!”
天心愣在原地。想了三十秒,见岩龄的车已经消失在大路尽头,她火速扫一辆美团共享电动车决定兜风冷静冷静。
“滴—头盔已开锁,请佩戴头盔骑行。”
天心当晚骑着不怎么熟悉的小电驴豪横穿行在观沙岭大街小巷,整整吹了两个小时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