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8月22日
“所谓命运就是说。这一出人间戏剧需要各种各样的角色,你只能是其中之一不可调换。”
食物感觉就要涌到口边了。
跪在冰冻层柜门前,冰箱幽暗的巨大的涎口半张。天心一片片从中索拿夹含冰渣子的、梆硬掉屑的黑麦吐司。她伏着的位置周围,面包屑被空调和风扇风吹了一地,悠悠坐在一圈面包屑中间,四不像的荒唐版圣女。
搬烤箱出来烤着吃?来不及了,现在就想一口接一口塞进嘴里越快越好、越快越好、越迅速越解气。她有点好笑地想到,前天看日推的营养减脂帖子讲,急冻后面包内抗性淀粉增加31%,复烤后增加39%,防止血糖波动、调节胰岛敏感度,可以避免血糖飙升吃了还想吃云云。所以把囤的三袋各500克列巴面包全部吃完是吗?
小臂那么长一大条切片黑麦吐司全吃完了,抗性淀粉论顶什么鬼用。干噎坚硬,下咽过程嗓子眼活生生被砂纸剐蹭过去,像小时候打羽毛球在水泥地上摔一跤膝盖破皮,她的喉咙在冰硬的食团的上下滚涌里反复皴擦破皮。全部塞入肚还不够,天心举臂勾了勾上一格柜门摸出一整盒黄油、一盒香菇味奶油奶酪和两罐无糖魔爪,尽量不去挪腹部,减少涨得硕大的胃袋的体积存在感,只允许自己上半身探物取物。
掩耳盗铃。天心骂自己。一低头会看见腹部恐怖的凸鼓形状,那就不低头。假装不存在,假装没吃,假装不会发胖,假装今晚没有饕餮一般粗鲁下流、没有教养和风度的暴食。
真是脑子有病。我真是脑子有病。她边流眼泪边笑着张大嘴。面前没有镜子,自己的情态只能凭想象,才是最恐怖的。披头散发唇边全是食物残渣、坐在垃圾堆中央的暴食者。不能存食物,不要囤冰箱,求求你不要囤,冰箱就当做摆设就很好,一天只买一天够吃的分量。
高中生物讲的半透膜与生物膜的区别—天心愣怔地边撕塑封膜边出奇地想,就是选择透过性,我的食欲没有选择透过性,我是没有主观进食能力的神经病,如果把我扔到荒郊野岭我便不吃,如果把我扔进商场或美食街我会想海绵样吸水吸到彻底饱胀、一滴也吸不进去为止。全看周围出现什么我便进食什么。我就是人形垃圾桶,就是废物回收站,就是一整个不自律的糖油混合物吞咽皿,我脏得要死了。下贱得自己都想吐。
天心祈祷拆开奶酪盒子会像上次点麦德龙外卖急单一样有送抹刀,便不用站起身走到厨房筷架附近。太远了。走这几步路会让大脑清醒过来、趁机切断成瘾状态。
清醒会陷进巨大苦楚和自卑、愧疚里。像老伶被推上戏台子供人耻笑,她臆生出来的赘肉就那样被幻想中的路人过客指指点点,针扎一样,又比针沉重千百倍。暴食一半清醒过来很恐怖的,索性继续摆烂地吃,身体不是身体,是自我惩罚的工具。凌辱时刻来得越晚越好,停下吃就要面临懊悔了。
抹刀在盒子里。天心大松一口气。黄油擓了七八大勺、整盒135克奶酪吃完,口舌都是油脂的肥厚甘腻,不由得干呕了几声,撬开易拉罐咕咚咕咚灌几口气泡水压一压。还是不行。不够。还是很难受。天心清楚需要再多些食物填补空洞,无名空洞,可是家里已经没有存货了。
一旦停下就要掉进恐怖的现实。19:41,还早,天心草草换了身宽松装束拿上充电宝离开,提前预支热量额度。没关系,吃完了我就暴走到天亮消耗掉热量。
有人讲进食障碍是和母亲关系微妙而病态,天心得一分。从大脑反馈机制来讲,建立一条新通路,多巴胺阈值会越拔越高,天心本身是极易成瘾体质,再得一分。暴食者往往经历长期节食厌食直至身体难抗重负,再得一分。完美主义者破窗效应,一旦破戒就破罐子破摔,至此又是一分。不愧是天心,全卷满分。
这几天有雨,天心拢了拢防晒服外套,心下里讥讽,这样正好,大街上人少。管他人多少,吃起来也是顾不得了。
先去买了一份开心果奶油号角和柠檬磅蛋糕,拐进二楼逛沃尔玛时,天心为自己选了个地理位置如此优越的租房、离商超菜场如此近而小小声鼓掌。简直是我的外置冰箱,取之不尽的大食材花园。
天心一边逛一边拿眼睛瞄方才买下的甜品袋子,手伸一半要去拿货柜上的盒装饼干,半路先拐进了袋子,取出磅蛋糕,油津津的、香精味四溢的磅蛋糕先撕袋,作两口送进嘴里,边走边吃。
你真的好丢人。
边走边吃东西、吃东西掉一地、吃完东西立刻躺床上、吃垃圾食品、吃相难看、粗鲁夸张,都是会被妈妈大骂的行为,天心想起来。两个小时之内全部破戒了。我果真毫无教养没有廉耻。
廉耻是很恰切的用语。
天心想起把大众观看吃播的心理成因中“节食人群的补偿性心理”喻为观看“食物□□片”的一篇论文,当时她觉得蛮有趣的。观看别人的欲望失控而自己挨饿,让天心有种卫道士般荒谬的圣洁感、轻盈感。当片中的主角成了自己,那种惊慌失措、倒转纲常、难以置信、毁天灭地的屈辱感、假想中被暴露在大众面前的恐惧感、失德的自责与内疚,才是整个进食障碍链对人格侵蚀最严重的环节。
都已经没有廉耻了,那就继续吃呀。这就是走向严重暴食前心理防线全线崩塌的真实心音。吃吧,你就是完全丧失自制力的活死人。继续吃,快点给我吃,吃到你胃囊爆裂死在塑料袋中间为止,吃到去抢救为止,吃到你的主观能动再也左右不了事态发展,就会被迫迎来转机了。所以吃到进医院出人命或者彻底疯掉,我就解脱了,被迫戒断了,就能扭转无力感了,是这样吗?
吃不出味道,因为牙很疼,不敢嚼,左侧右侧牙都罢工,天心胡乱嚼了两下感觉差不多了就拼命往下咽,三口并做两口。嘴巴开工了手终于可以闲下来,记起来要把盒装饼干取下来丢进购物车。天心不去费心想梅干菜口味还是咸蛋黄口味了,小包装还是大包装也不干事,无非是花五分钟还是七分钟扫荡完整盒的问题。巧克力华夫饼?热量够高,以前不敢吃我偏要吃。拿下。流心麻薯?拿下。曲奇也要。散装的按斤称的满是色素甜蜜素和糖油的难吃小面包。肉松蛋奶吐司。海苔饼。什么都要。越肮脏越好,越肮脏和我越适配。
我的肚腹、我这个人天然地就是为了容纳肮脏的食物而生。天心唾弃自己,索性脑子只管嘴,至于胃至于胰腺至于胳膊和腿至于满脸的油腥都脱节了、出离了,仿佛这一串器官长在另一人身上,那人是我的仇家,而我奉命想法设法通过吃把仇家吃进墓里去。
惩罚她。我必须惩罚她。我要让仇家溺死在奶油、氢化植物油、白砂糖的粉色毒液里。
结账前天心狼吞虎咽把奶油号角吃完,她猜想自己这副脸色暗淡蜡黄、目光呆滞、嘴边是酥皮和奶油渍、乱套衣服的蠢样会吓到收银员,没来由的很开心,格外自在,甚至想哼歌,原来我就是这副鬼样子,注定混成这幅鬼样子,皮肤糖化满脸是痘,虎背熊腰,这才是我对不对?她好开心,甚至开始无声地笑。爽啊。唯一一点就是想让收银流程尽可能节约时间,这点食物不够消耗。赶地铁去五一广场附近彻底还来得及,放开胃口吃。她想尽快解决所有障碍。
很好,很好,轮到我了。不用小票。什么?要,我要购物袋。等下肯定还需要装别的食物,保险起见,“麻烦拿个大号的购物袋”。购物袋看起来算结实的,天心放心了。
特别怕这时候奶奶的电话打进来。奶奶很爱问“有没有补充营养?有没有多吃一点?天心胃好一点没有?”
没有,没有,没有。不敢接这种这么温情的电话,我现在是暴食的脏鬼,奶奶我何止吃,我快把自己撑死了,我吃了一肚子满满当当的垃圾。胃没有变好,反而越变越差,这几天每次吃到动弹不得躺在床上,整个背都是刺痛的肌块,惊惧之下搜索暴食后几大症状才知是严重积食胰腺炎,每逢年节不少人急剧暴饮暴食引发急性胰腺炎甚至会死。
哑笑。原来真的有撑死一说。不说自己算不算吟风弄月那一挂,死于酒后捞月还是坐化圆寂,还是精神病发、学伍尔夫走进某条河流溺死,还是一吊了命一枪毙命,天心觉得自己会开发出最丢人的一种死法—吃到撑死。最害怕人的原初动物性一面的天心想自己原来死于这么可耻搞笑的理由。
天心自认论起“忍耐”和“自律”无人能敌,自从被苛刻的自我规束架上高台那天起,她可以状态滑入低谷,可以面临九死一生的绝境,可以被至亲抛下丢弃,就是不可以露出低人一等的可耻嘴脸。天心的自尊比起向外扩张更像是追求完美状态下的“慎独”与无可挑剔的纯洁。暴食开始的那日比起发胖的恐惧,占九成的其实是自尊心灰飞烟灭的巨大惊疑。
天心浑浑噩噩倚靠在地铁铁杆边,对着黑屏的手机当镜子照一眼嘴角,往常纸巾湿巾阳伞驱风油齐备的外出包今天什么也翻不见。她用袖子揩揩嘴角,边哭边揩,边揩边哭,放下袖子低头用刘海遮住脸,无声地哭着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