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8月23日

    凌晨归家天心不愿去洗澡，走了四五个小时，胃还是胀得呼吸一下都疼。好像是肋骨在疼。脱去鞋袜扔下袋子背包，侧边挨上床，她也不理三四天不愿洗的油腻头发，蜷在一角尽量只沾到枕边。又开始自欺欺人了。

    天心半痛半昏睡，一夜被酸水催醒六七次，不敢平躺，巨大的腹压让她没办法顺畅呼吸，睡一半窒息辗转，最后只能托住腹部侧卧。就这样迷迷糊糊有了一点睡意。

    最后天微微亮时，天心一阵反胃，爬起来冲去卫生间干呕。

    多希望能把它们吐出来。半天过去只有酸水涌出。天心感觉自己发烧一般，全身都好烫好烫，仿佛一只努力熬化一大锅子食物的高炉，加热，加热，升高到让天心自己害怕的温度，费劲巴拉把五只酥皮泡芙、一只布甸包、一大只酸笋毛豆牛肉恰巴塔、两杯全糖奶茶、两个抹茶碱水、鲜花饼若干、三大板黑巧、两桶乐事薯片、两块奶油卷、四个海苔小贝、一块抹茶舒芙蕾、一块KFC小龙虾塔可全部熬煮成稠黏浑黄色的浆。

    6:48。天心就睡了不到三个小时。咬咬牙给岩龄编了个谎发送过去，说今天是复诊日要去拿药云云，明天和大学同学出去聚餐，这个周末请假。对玫也复述了一模一样的话。这副精神怎么可能学得进画。

    我不能用这副丑态见你。以丑态示人不是我对你信任，我有我的恐惧，天心想，这是折辱贬损和恶心我自己。

    紧急叫了美团买药送一盒江中健胃消食片一盒乳酸菌素片，天心揶揄地想，发狠暴食一顿还算有人没那么冷漠愿意救我，至少不怕大药房打烊，二十四小时备战，多好啊我不必死得那么难看。神经质的哔哔啵啵摁开所有消食片一粒粒、一粒粒成行成伍排成小方阵，天心心里发表国旗下讲话，我现在胃满得不能更满、把你们全部嚼服也没位置消化你们，又怎么发挥药效。你们算得了雪中送炭吗。

    我现在就在雪中，裹着碎烂的尸布一脚深一脚浅曳曳斜斜走得艰辛又心酸，可是我不敢说。让我肿胀肥胖毋宁死，宁可编织个雪女食人传言或者山庄迷踪险案就这么倒死在天寒地冻的三尺厚雪里也绝不愿意让人送炭来。不可以看见我的样子。

    天心忍不住又以手作尺去把量腰围腿围，摸摸自己的下颌，拇指食指圈做一圈测量上臂的粗细。

    测试结果是不合格。严重不合格。想去自我了结的想法萌生了。

    爸爸发来微信消息，天心侧躺着有些反胃，滑亮手机扫一眼。

    “炒点洋葱瘦肉猪肝，蒸点鲈鱼。吸收还是很差就记得打点白蛋白和氨基酸针。”

    “肚子不是为了吃饱，要营养均衡，脑力才跟得上。记得多出门走走，不要全天闷在屋子里吃了睡睡了吃。”

    说不清这股心酸从何缘起。天心甚至委屈得想道歉。爸爸，对不起，说对不起很奇怪，但是我变胖了，觉得我这副样子精神萎靡非常丑。我知道，你如果听见我不再是皮包骨头会很开心对吧。你会很宽慰的。可是我是病态性质的暴食，我吃了很多垃圾。爸爸对不起。你常说五谷养人，让我不要戒掉晚餐去长跑，可如今我没有了长跑的力气与动力，每天游走在外卖软件和餐桌边，吃到卸力便去睡，睡醒了肚子有点空隙便继续吃，不愿见人，作息颠倒黑白，我很害怕很害怕，可是不知道怎么告诉你。妈妈只会奚落我骂我不成器吧。

    天心从药箱里翻出那根pvc软管试图灌水催吐。甫一伸入喉咙她就想起胃镜内窥镜的恐怖回忆。用食指抠挖嗓子眼、用牙刷柄也吐不出来。都过去这么久了，食糜早就沉积堵塞到肠道去了吧。无解。破万卡的热量会转化成多少脂肪，天心飞速心算，算完了呆呆痴痴钉在床沿。

    困意袭来，再次睁眼已是14:51。

    好讨厌的时间数字。过了下午两点半天心体内的血清素就开始直线下滑。不规整的14:51。已经完全没有看书画画的心思了，满脑子就是怎么清洁自己、把体内的垃圾排出去，像给旧器皿镀锌一样让时间线扳回一天前。

    回到那个干净瘦削的一切都完美的自己。求求你。如果有神明能听见，天心愿意立马下跪。

    一切都在失控。最想掌控一切的人此刻像被架空权柄又无可奈何的老皇帝。生不如死。连口腹之欲都无法控制，颤颤巍巍如履薄冰祈祷今天不要发作求求你。

    会不会一开始就是错的？会不会我的审美出现问题？我需不需要药物介入控制暴食？到了这个地步是不是应该舍弃一切去all in 治疗？all in会胖多少斤？我看到的暴食博主三四十斤起步，我怎么愿意接受？健身吗？我现在气血这么虚弱，真的能坚持天天长跑吗。

    当无法解决已经吞进巨量食物这个事实，只能想办法合理化这个事实，告诉自己这是可以接受的、这是正派人也会做的。人类无非如此，面对消化困难的痛苦，最好的消食片就是抑制接受原和合理化痛苦本身。真是可笑可悲。

    天心清楚自己不过是沉湎在暴食结束后太过凶猛剧烈的懊丧里无法自拔，倘若不欺骗自己再也无法走出自嘲自怨的漩涡。她打开手机通讯录回绝了一切聚会邀请和小酌的约定，打了字又删除，打了字又删除，像试探一般给爸爸发送讯息。

    “爸爸，8月30号我想回家。”

    天心觉得很打脸。签署那份为她量身打造的《休学生留c城在外租房免责声明》时她觉得很可笑，生活技能拉满的人为什么不能自己在这租房生活？何况既然已经休学本就与学校没有责任相关，这么大阵仗甚至单单为我另起草一份文书声明，我的面子有这么大吗？

    她忘记了周游在她处事与外物之间最大的变量是双相和她的重度焦虑。在旷日持久的对战中天心学着像服用冷香丸的宝钗一样压制热毒，恶狠狠地压下麻木的痛楚。注定独居会出事，没人沟通没人像保姆一样在她身后为她打理一切收拾烂摊子，她会崩解。天心痛苦地知会了这点，只感觉周身发寒。

    “我是个必须要人照料盯梢的人。”

    她翻到去年今日的日记。

    “吃漂亮摆盘的饭，穿漂亮瘦削的衣服，做特立独行的事，生莫名其妙的心病，无关紧要地扮演有感情有血有肉的人，我的矫揉造作的20s。

    昨天梦里有美人，原来好久做不成梦的。就开始仔仔细细回忆昨天打起床开始吃了什么、读了什么、几时洗的澡。睡前看了《水手服与机关枪》。我打算今天复刻一遍。”

    20s的美丽都是廉价造作的，她早已知道。潮汕有个习俗叫“出花园”，是宗族办的成人礼，游戏花丛的孩子该离开花园入学堂念书了，时年15岁。她觉得很美，出花园了，繁花再不能迷我眼，穿上红木屐款款走过石板桥，那时的年幼孩子有想过世界外的世界、比花园更加光怪陆离遥不可及、不仅仅是几本难念难通的书册本簿吗？喝下一碗红糖水寓意甜甜蜜蜜，爸爸妈妈，我来到的世界根本不甜蜜，我用浮夸和做作打扮自己，落下遍体鳞伤，这根本不甜蜜。

    爸爸是有早起抄经习惯的。很快回了信息“好。马上买票。”

    天心松了一口气。七天。只需要再忍耐七天就能回家。坦白与否可以到时候慢慢思忖，但应该没几率让我肆无忌惮狂吃了。得救了。虽然救生筏是我曾经最怨恨的人增派来的。但至少我得救了。

    天心边哭着边打开外卖软件，又点了一份茶油普罗旺斯、一份抹茶米面包、一只椰蓉奶酥大号吐司、两份可可蛋糕卷、一份抹茶红豆千层。

    肚子还是撑得难受，天心坐在地毯上，在后腰垫了两只抱枕，拎进四五份外卖就开始狼吞虎咽。

    明明吃不出味道，只顾着塞填和吞咽。天心在流泪。好浪费食物。有人在饿死，有人在用食物玩惩罚游戏。我真是作孽。

    吃完又点了一份纽约风重芝士蛋糕、墨鱼芝士软欧包、两盒奥利奥、两盒麻薯。继续吃。没命一样往里塞。

    一觉醒，继续吃，吃毕疼得昏睡过去，周而复始一礼拜。终于等到了回家的班车。天心不敢上称了。

    电话里说不清。简单洗把脸，回复爸爸一句“东西收拾好了”，交代过明玉和惠妮，匆匆赶往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