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437列车鸣笛入站,熄了势。老神在在地稳住不动。
广播声响过几次后,百来位旅客团团散散状下到月台,几步快夹几步慢,眼睛在屏幕上对号证件与座次。高声嚷的、小声嬉闹的男女携拖行李箱包,在接驳口查证人员面前排起短短歪歪的队。
戴红臂章的细弱男生穿常服T恤,握着扫描仪,每扫一位客人便神经质地见缝插针用右手无名指扶镜架。天心留意到他剃得发青光裸的脑袋在右耳上方有颗痣。
好出格的丑发型,好逞强的自信心。
出发前收整行李物什那会儿,天心把空调开起,爬上爬下取箱子布袋,顺便用清洁剂过一遍客厅瓷砖。二手书店“第二提琴手”群里恰好有人传来张图,举着油光锃亮的椒麻手枪腿,说坐普铁的可以留意一下餐车,时不时有好吃的。
好吃的椒麻手枪腿。
顶着坚实涨硬、恐怖突起的肚子,天心舌根发苦,打了个寒战。左手食指中指夹着证件夹、拇指虎口压着身份证。右手攥着怡宝矿泉水瓶,肘弯挎着塞了充电宝的双耳购物袋,顺便抵住行李箱拉杆。天心倍觉狼狈。
方才过安检时莫名其妙又一次解离,身份证和箱包一起扔上了传送带,眼睁睁看着卡片顺着皮带滑进闸机下方,手和腿却动弹不得。好半天才回过气来,弓腰让开打个抱歉,忙忙的问皱起苦瓜脸的盘发制服阿姨该怎么办。
甚至一时间不敢问出口,太蠢了,若不是非要这证不可,天心宁愿直接走人。
“身份证不拿手里,丢上安检机子,不是吧!你怎么想的?”苦瓜阿姨嘴真的很苦。天心点点头,意思是我就是你说的这样可恶,嗯。没有当大庭广众被刻薄两句的羞赧愤懑。天心目前仅仅是一具壳,壳只拿来装脂肪肌肉骨血,不装那些有的没的高阶的意识形态玩意儿。
“自己去机子下边捡。看你怎么坐车。拿手上啊!脑子有问题?”
脑子有问题的天心不敢说什么,实在是实话。撂着一地行李趴下身子,伸手去机器下够那张卡。背很痛,躺了一礼拜,加上急性胰腺炎,做这动作时天心感觉自己格外笨重,好像一圈一圈全是肉,好像一圈一圈肉来讥笑她:蠢物一个、脑子有问题、吃太多吃傻了。
笨重。她勾到了满是灰尘的自己的身份证,冷不丁接着遐思漫漫,笨重,半个月前背诵的GRE词汇表里的ponderous。天心心下更凉了,她的奇怪的精神洁癖,觉得自己这样脏兮兮的玩意不要和什么自律什么背英语单词扯上关系为好。适合焚香沐浴再喝一碗烧灰符头水去去脏浊气再摸书本。堵着后边旅客取箱包的路,队伍里咂舌嘁声讥诮看热闹皆有之,推来搡去有之,天心侧边发丝盖住脸,像拉上窗帘,因此不言语不辩解,慢腾腾擦擦灰收拾证件。
文弱的列车员不耐烦朝老汉挥挥手,“不是这个码。”老汉提一塑料桶土鸡蛋,左挪一步出列操弄手机。继续,对天心方向努努嘴头也不抬,“你先。身份证我扫。”
车厢号5床次13,下铺。行李不很多,平板笔记本数位板和一堆画稿手稿,一大捆笔,护肤品只随便抓了一罐清洁泥膜,衣物没叠,可以说是胡乱作一包硬塞,看起来像逃难也不为过。
逃难也说得过去。天心每每忆起暴食晕碳昏睡的六天半,更觉自己小小的四呎公寓像个蚕食意志散发鬼气的昏庸魔窟。走了好!
天心十足幼稚。
从搬出明玉家到搬入自己的公寓,再到暴食严重发作、于是示弱、求助爸妈赶回广东,她做着一次又一次腾挪与闪移,春末至孟夏三伏这段日子里反复更改狭小的经纬坐标,在亚热带气旋以她不甚熟悉也无心留意的名姓登陆的时节,逃离这片内陆土地返回东南沿海。去见台风,去见台风后的草丛石径的满地蜗牛,去见垂下棕褐色长须脉的古榕树和叶隙漏下来的阳光,去见圆木饭桌上厉声敦促进食的父母和离饭桌三尺之遥的佛龛神像,去和可能出现的、暴食病愈的一丝微光会合。天心像行动迟滞的蛛爬左爬右,在逼仄的生活网里玩没意思的“冰雪融化”儿童游戏。
说到底她无处可去。最终学历待定、技能半瓶子晃荡、亲缘关系摇摇欲坠、收入水准时时玩大摆锤,一切都标定为可恨的“待定”。待定这个词在焦虑障碍眼里要做最小化运算,待定就是个零。什么都抓不在手心里。太可怕了。
为了撕开网,她留在c城;新网生长速度骇人,坍覆之后扭成毒蝎巨蟒绞死天心,天心能做到的只是收拾包裹,回到旧网的拥抱。旧网再邪恶,毕竟有温度、毒性缓慢、死期待商议。
有时她会想,为什么挣脱一张网外面还是一张网,慢性病果真是俄罗斯转盘加剥夺社交权利的无期徒刑。有时候她会想平凡庸碌真令人难过。也不是。没有能滋养一个人的自信心和恣情完成任意心愿的金钱真令人难过。要么她是个呆瓜;要么不要降生在这样的家。天心不是多清高的雅人,数不清多少次默默祈祷一笔横财,飘落一张终止一切“待定”、匡扶起她危乱秩序的福利彩票。多好!
天心终于理解张容医生叮嘱了多年“不要用旅游来解决痛苦情绪”一语的内涵。起初以为医生是担忧这个阶段自己如若无人看守跟陪,大街上晕倒有危险;后来她发现自己连“做不到按时完成c++上机考试”郁闷暴躁,纾解口都只有“戴耳机搭地铁跨c城大半个城区去暴走一天”这一项方法。
唯有离开现场。唯有逃避。唯有躲离事发地点、做把头埋进沙子里傻乐的鸵鸟假装刚刚都是蜃境、没有痛苦降临过。不能立即逃出门只好崩溃大哭砸物自残。
同理,她只有更换一处居住地址、换个省市兜兜转转,才愿意开启新的一期生活模式,革改延续已久又难以自拔、覆水难收、破罐子破摔的恶性循环。像某种净化仪式。意识到“原来如此”的那天,天心在复盘笔记本上写写画画到一半猛地住了笔,茫然地抬起头看向窗外。又一个强迫性人格障碍的致命缺陷。
“妈妈抱。妈妈抱。噢宝宝乖。”
天心踹开下铺底下列车自带的橘色密封袋,把自己行李箱推平塞进去。对床穿黑色雪纺半袖、胸前印花将“blackpink”印成“blgckpihk”的少妇哄着刚会走路的男孩。
天心尤为厌恶小孩子。害怕多过讨厌。她是人本恶观点的信奉者。孩子的目光总是过长地停驻在她面孔,对上她的瞳孔。照相机最早流传开时被称作是摄魂夺魄的匣子,孩童看似天真的目光就很像相机,乌溜溜的眼珠像进光孔,每眨一下就按动一次快门。另一种可能是天心某些方面让他们感到很类似很亲昵—当他们不吵不闹时,像幼犬幼猫或其他什么性格驯顺的动物—比如松鼠浣熊之类。
孩子毕竟是孩子,如果有幸记得面前女孩的目光,多年以后懂事的他们会发现当初误会了。从来没有驯顺。那种安静下浪涛涌动,静无非是行尸被切除了语言中枢部分灰质。那种每一丝面部肌肉都松弛中带着紧绷,眼珠转动慢得若有似无,巫毒娃娃一样阴在刘海底下的大眼如同槁木死灰。孩子们这不叫乖。有一个词念做生不如死,生不如死之后人会心碎。没有心的人都是这副表情。不是同类。
对床的男孩跌跌撞撞扶着天心的床沿走。刚刚理好行李坐下,手机扔在铺位中央,男孩伸出肉芽一样的五指抓过。
天心想也没想凶巴巴抢回来砸向枕头方向位置。
若是记得“想”,天心会往左微微偏头打量孩子妈妈是不是有教养会管教的类型,会放慢自己的动作哪怕零点零一秒,会记得假装和善地对上孩子妈妈的眼无声地传达“真是伤脑筋不过没关系”的意思。毕竟我们说过天心除去艺术天赋之外最擅长的就是忍耐、演戏与心理操控。
但是她没力气启用大脑高级功能。她就是发狠砸了。并且继续砸出针对孩子妈妈的瞪视。
孩子妈妈遇见原装版锋芒毕现的天心实属倒霉,疲累的天心遇见不敢招惹叛逆少女的妇人实属幸运。
不一会车厢人员便安定下来,轮毂缓缓启行,注入滚水的一桶半泡面飘出奇香。
天心戴上耳机,打开事先缓存到本地的《迷魂记》,没听见泡面细卷发探询的“可不可以坐这里”。
开玩笑,我肚子多难受我给你让位置。一脚蹬直!
泡面头惊疑不定扭回头,天心以为她有话意欲挑衅,哐地摘下耳机怒目而视。
泡面头阿姨识趣站起,不和尸体味中迸发出暴怒的枪子儿味的恐怖分子一般见识。
孩子哭闹声渐渐平了。一夜尽是泡面头的轻鼾。天心难受地裹紧被子开始组织和爸妈见面的措辞与招呼语。
列车在几百个梦的重压下节奏平稳而勤恳地迈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