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8月25日
H市天亮得很早。因为有经验,不知把夜熬穿几回,眼睁睁瞧着天从微明到彻底大亮,天心笃定六点三十这会子c城那边的天色仍然是晦暗且不均的蓝。
出站口摩托搭客仔们一拥而上,瘌痢头的花臂的长眉三角眼的光头穿铆钉的都有,煞是吓人。一个较年轻的容长脸,腰带别着沉沉一大串钥匙,让天心纳闷究竟是什么工种或是住处具有如此之多的门。红白蓝三色的珠纹梭织polo衫像倒着披了面法国国旗。容长脸一笑,脸颊肌上的青胎记被推挤上去,浮夸地把右手伸到天心面前,像交警疏导大堵车一般比划、往回打手势招徕,又作迎宾状要去抢天心的行李箱拉杆。
“惠阳?惠阳?大亚湾?博罗?去不去博罗?陈江?”
摇摇头。
那么几个地名字眼撑起六七个短问句,主谓宾不甚明朗,舌头牙齿互相打滑来不及完整地弹词吐句。像剽悍的农妇鼓鼓的腮瘪下去、一下子喷出四五个枇杷核。
又累又困的天心抬起脸,不恼也不忙,目光像盲人一般错开容长脸搭客仔的五官,从他左肩上直直穿过,神情戏谑诡异,如同眼窝内空无一物,只余下两个黑魆魆的窟窿。
“有人接。”猛地使力抢回拉杆,天心飘一般阴沉晃了几步,又回头看了搭客仔的法国国旗衫一眼。
硬抢我就得跟你走吗...这只箱子里也没有贵重东西...扔了倒好。
没有人接。爸爸说来回要一个半小时,行李不多自己坐公交。
h城虽是新二线,极少的小五百万人口搭配极广袤的土地,尚未够得上开通地铁的指标。共享单车也因为使用率太低太低三年前被市政撤离。长期服药让天心前庭功能和肢体平衡都非常差,换句话说她坐地铁有时都胸闷想吐,公交甚之,大中型轿车更甚,的士简直是死穴,一点一个必吐无疑。
行李确实不多。天心的招呼语和嘘寒问暖昨晚刚打完腹稿,焊接回一段锻裂的父女关系需要时间缓冲,她想不麻烦也好。
与c城号称星城之浮躁、条条巷陌与干道两沿净是食店快餐、糕点铺、面包房、茶饮窗口、打卡点位不同,晨兴的h城按岭南之南古城的悠哉自得缓步,拉着菜车、刚买完鲜的叔伯姑姨,新染的发在初阳底下更加乌黑,墨镜冰袖装备讲究,右手提着压不得的、泡沫盒盖盛着的水豆腐,亦或是一提买给孙孙的美羊羊塑膜的杯装热豆浆。
越接近城区南侧的d小区附近,会发现这里有天花、建材、门窗定制、钢板瓷砖等一条街。天心发现冰塘路口新开了一家叫华小麦中华点心供销社的欧包店。其他无异,一所二本院校、一家连锁骨科医院、北侧尚未迁出的冰塘老城三者盘绕的庞大无朋的d小区,与一公里外三公里外两处商圈对望,这是高三以后天心名义上的住址。昨晚细细问了妹妹天音一遍妈妈有没有什么态度反应,天音在收拾开学行李,拍两张DooDoo戴发卡的图发来,答没有。
叩两三下门,天心鼻梁上的油汗要把眼镜往下坠。这种时候天心就是坚定的隐形眼镜党,除了久戴角膜会疼,没什么比架着酒瓶底子更遭罪的。妈妈笑着开了门,又无波无澜地让开身侧,没再续上什么别的乌七八糟的话。狗狗呢。在阿丁房间,一起睡。
接着絮絮问了几嘴车次站点时间之类细况,叮嘱天心脏衣服丢进洗衣机不要忘记撒洗衣粉。天心手上正在给惠妮发消息“到家了”,边殷勤地一一抬头答好。
家里客厅改动了,凿掉一堵墙,推多一个空房间出来,这样就有主卧双次卧加一个客房。客厅没半年前那么寂寥空洞,那时天音开玩笑说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得买望远镜,好奇怪的布局。电视机墙和饭厅背后那面墙换上了统一的黛青色墙纸,缀着描细细金线的仙鹤。天心很不喜欢古风美学,何况黛青色墙纸、龟背竹栽进黑色大理石长花盆、刺白得贫血的冷光灯、金属铜像摆件、深棕色皮沙发,整体像局长办公室、教授呆的编纂辞典的研究所或什么故作客套可亲实则审讯室的地方。冷冰冰。这样一个冰库,夏天都烘不出暖意。
爸爸听力很差劲。直至见天心进门,方放下碗筷道声“到家了”。灯轨开的依旧是第二档冷光。桌上小碟子红油腐乳,一满盅砂锅鸡丝粥,一碟炸小黄鱼蘸普宁豆瓣酱和一盘姜丝澄海酸菜。
钉珠固定左嘴角,再鼠标拖动右嘴角,保证两顶点在同一水平线。天心弯出得体合宜的唇角弧度,维持住,口里故作兴奋、故作没心没肺小女孩地大声讲“街上好多人买菜了已经。好热闹啊。比c城凉快多了。那里没日没夜开空调,都有点憋闷了。”
妈妈正要出门,对着盥洗台面镜子用梳子捋左边捋右边,半晌扭过头来。她没去接天心的关于天气的话题,双目直直看进天心瞳孔,像欲深入扎进视网膜神经、深入脑干测谎。
“五月你爸去的时候说你只剩一把骨头一层皮。现在脸圆的。比去年寒假还胖些,蛮好。就是脸色憔悴蜡黄。”
天心几乎要发抖了。脸圆。胖。憔悴蜡黄。半个月吃回来减脂半年的功课。但她忍住了。按下洗衣机按钮,她若无其事一片欢欣地甜甜仰起头“真的啊?我一天有时五六顿吃到撑,就是消化吸收不大好,涨得慢。”
“慢慢来。补气血靠食疗太慢了,配合药物一起吧。”
天心庆幸手机是配合主人演戏的贴身龙套小角儿,有事没事举起来装着愁眉不展或者回人家话、预备问人家话,眼瞧着这人就正经起来、忙起来了。偶尔厚脸皮举起来面无表情耍着斗地主买着衣衫,可以堵住对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嘴。
放龙套去充电前她留恋地巡一圈朋友圈,看见大清早钓鱼的、通宵至这个点干脆下楼买馄饨加油条糯米饭的。其他无新。
实在点讲,天心不仅早餐吃不下,再过四五天不吃都不成问题。宽松衣服很好掩饰掉夸张的体态,掩饰不了严重积食、脘腹胀满的事实。她没有打着巧头错过几餐饭,相反,在回到h城家中的接下来这一礼拜,天心顿顿不落下,偶尔急促得爸妈停下喊她“不要一下子吃太多了”。
家常的炒菜米饭对撕掉警戒条的天心可能比欧包甜食还要珍稀。毕竟早在严苛节食前两三年,追溯至17岁开始,天心便不沾一颗饭粒子。她大快朵颐时偶尔会停下纳罕:以为把食物都吃全了一遍、没有落下的、感觉足够安全没有什么遗憾时,发现原来自己九个月几乎没正常地摄入过肉。恰巴塔里时不时夹的牛肉片不算。没吃够绿叶菜。更是没好好喝过炖汤。思考毕,继续夹一只烤手枪腿,几乎要吃掉两三人的食量去。
天心吃过食母生片,大量消食片,鸡内金山楂水,铬酸梭菌活菌片,趁爸妈出门上班倒一大碗米醋和着槐花蜜咽下去,或是打算跑步前喝的15毫升左旋肉碱液发现能让胃动一动、发出咕咕叫,便把左旋肉碱液当做水小口抿着喝。凡此种种不可胜计。从跑步软件记录数据来看天心发现自己除去回家头两日试着跑过两次,各七公里出头,此后起码半拉个月,因为跑起来肚子格外沉重、内脏向往下坠被向下揪拉,害得她更怕了,再没跑过。
她也很好奇为什么天音生的是咸口而自己偏偏是甜口。妹妹偶尔馋尖椒酸笋、虎皮凤爪、马蹄腐皮卷、酸菜鸡胗等菜,细细慢慢撩一筷尖含进嘴里,半碗饭能谈笑风生吃上大半天;她没有天心那种"sweet tooth",可以不靠咸甜永动机发电、只靠甜口甜口甜口如此一直无限量吃下去。金九的叉烧月饼做得直径有铁皮盒盖那么大,天心原以为肉松坚果叉烧肉会比蛋黄白莲蓉更吸引妹妹,谁想到只叉着吃几块尖牙,放下去喝水了。妈妈炖的排骨再好吃,问及她为什么不继续下筷,“好吃的食物就是要限量更好吃啊。一次吃到饱吃到够会越来越觉得普普通通。”
天心觉得各人有各人的“吃”品和能量消耗逻辑,妹妹吃得杂且分量小、注重每一口的风味且不喜甜,但不爱运动、宁可躺着不肯运动。天心嗜甜但极其挑食,讨厌米饭面条河粉作主食,对家常炒菜一般且无感,不吃炸物不吃烧烤不吃火锅,讨厌菜里放重油,讨厌葱姜芥兰,不怎么喝奶茶,饮品都不放糖不加料,天生爱蔬菜和鸡胸肉,偏爱白肉多过红肉,甜食一段时间不碰也就没那个瘾头。但喜静归喜静,精力诡异出奇的旺盛,一天满载运转之下,晚间还要暴走三万来步或是配速六公里跑上10km。
妹妹有时羡慕地戏称天心是健身圣体。说起最低体脂率那几年,也只有天心自己清楚,也是强迫症作祟逼迫自己必须一周七练换来的。这种内驱力缺乏靠自我打压羞辱激发动力的情况时而有之,天心学不会妹妹天音那种强身心链接、强自我关怀,一旦翻车覆水难收,比如重重重压之下的、引发她两周后做手术割除息肉的这次暴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