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心是个不恋家的孩子。
初见天心的师长和她聊不上两句便单刀直入:“你是独生子女吗?我没猜错吧。”
猜错了。这个谜团吸食天心从小以来的亲缘关系障碍恶性增生发育。大到某一天天心本人无法坐视不理。她自认自己模仿环境如此刻苦,拟态皮肤刮饰得足够好;也不愿做嚣张跋扈、哗众取宠的现眼包。是因为倾注了父母70%心血的孩子天然地沐浴在自己看不见的某种能量光晕中吗?
天心有妹妹天音啊。
四年前天心第二次病情严重修养在家。那天她喊天音一起去市慈云图书馆。那时馆例也还没改,一张身份证或读者证只能借三本;她们尚未第二次搬家,从东平社区永旺购物城门口的立交桥下搭30路公交车,前往市公安局,到站后步行七分钟即可。天音看着电子站牌扯扯天心衣角:六站。
神经紧绷、控制不住焦虑的天心当下就要数好零钱。吻锁扣红色缎面的精致钱夹,稳当地卧着姊妹两个来回搭乘公交的硬币。天心默默数清攥在手心里。天音叹一口气。
也就是从那天起,天心过斑马线有天音抓着胳膊,天心够不着的高橱柜有天音去够,天心和爸妈嘴仗方打完有天音去爸妈面前传情达意,天心下楼跑步前散掉的鞋带有天音止住她、仔细系稳妥,天心爱吃的巧克力华夫饼有天音留一份“给姐姐”。天音有段时间得了恐惧症,坐在课堂却一个字听不进去,不愿意写作业早读念书。老师找到她耐心问缘由。
“我觉得很恐怖。像姐姐那样的人都会遇到飞来横祸。姐姐能抗住我不一定能。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人能把握住的。有一天你病了,可能一切都毁了。那些‘神童’‘天才’的传说就这样寂灭,总之先是主角遭受巨大折磨和痛苦。我可能、说不准、会遇上和姐姐一样的事情。”
天音打死不愿意告诉姐姐。她去就医,医生就是天心的固定主治医师张容。小小一包药,妈妈欲哭无泪。天音唯一一次发狠:“你们要是敢让姐姐知道这件事我一辈子不会原谅你们。”
不能告诉姐姐我因为她得了恐惧症。
插曲在于——天心时至今日也想不明白妈妈的用意——她自然心疼妹妹,但不知道妈妈通过以下这番话想要达到什么目的、完成一种什么样寓意的使命。
“天音也在吃药。她因为你得了病。”那时天心正在准备高考。接完这样一通没头没尾的电话第一反应是扇了自己两巴掌;然后是迟钝地淌下来的眼泪。朋友陈劝解天心:你妈妈真的有病。不是你害了妹妹,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她故意刺激你。
天心知道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不是一个红色加粗单向箭头由她指向了天音,把精神隐疾就这么隔山打牛传进妹妹身体里;这个世界最后一丝善意就是妹妹过了两个月就完全康复了。姐姐依然是那个病姐姐,妹妹依然是那个善良的妹妹,自以为很好地瞒住了一切;而冷酷狭隘的妈妈以为一招古法激将法让姐姐能在疯狂内疚自责里活得很灿烂,甚至说,更加上进有动力。
直至后来天心天音培养起超乎寻常的默契。姐姐手臂上的大喇喇几条宽伤疤不要去过问,笑嘻嘻地讲诶这个那个新番我觉得还不错、这条裙子你改一下腰围应该很适合你。
妈妈不一样,妈妈在这种特殊氛围的友情里找见了嫉恨。“你要是以后不能养活自己就去住妹妹家,让她养你一辈子。”“丢死人了,去外面别说你认识我,一看你身上一道一道就知道脑子有毛病。养到你这样的小孩是我巨大的、巨大的失败。天音不一样,天音什么都看得开。你别害死她我就阿弥陀佛了。”
天心听闻这些毒话一开始会伤心,躁狂起来会积极迎战、反唇相讥。
甚至学起了妈妈的作战流派,疯狂向敌方砸出刻毒阴狠、不管不顾后果、只图一时发泄的手雷。这些是老黄历了,想起来只觉得心脏皱缩成一枚小小的桃核。天心想,麻木一点,那句话叫死猪不怕开水烫。你骂你的,羞辱我没有自理能力以后是废物也罢,没有给小辈起到表率作用也罢。痛苦到极致就没有更多的痛苦可以吸收进心里了。海绵吸水也会有吸到饱的一刻啊!天心多难的十四岁开始,没有过过正常人的生活;十七岁至二十一岁甚至没得到比较完整的人格保障。
有几次她以为,这些羞辱她的话说不定是正确的。就像妈妈说的,“是你太敏感了。我这么说有错吗?”从天心房间端出一盆文竹向来客展示,“果然养什么死什么。这些都是像主人的。”天心不愿意加多一句“因为我是内宿生,加上房间到了傍晚西晒很厉害,半年没水当然会死啊。”
她只是笑嘻嘻的。漆黑的瞳孔因为咽下不甘、屈辱、暴怒又被迫维持风平浪静,隐隐跳动不祥的火光。“是!我养什么,什么就必须去死。哈哈哈哈哈。”
“你不是最看不起你的同学、嫌这个蠢那个蠢,怎么人家还在好好读书你就躺在家里?你还笑人家?”
因为我生病了,妈妈。
“别一天到晚拿你脑子有病当借口。越觉得自己有病越严重。我看这个社会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抑郁,小感冒而已,你非要越吹越夸张、越泛化越恶性循环。”
有没有可能我生了四五种病且每一种都很严重呢?
这种争吵是无意义的。天心第一次发现自己惊恐障碍发作来势汹汹,就是在一次大吵过后。她感觉眼前轰的一声彻底发黑,站不住只能跪在地上,全身发麻,指掌关节都打不开,话也没办法说。妈妈的骂声盘旋在耳边,听起来却很遥远,心悸心慌却说不出一声“救救我”。
妈妈的反应应该是一脸“奇也怪哉”,因为站一旁看着天心满额冷汗的样子便门也不关出去了。
因此种种,在签署休学手续后天心在院长办公室会议桌前猛地抬起头:我不回广东。我不能和妈妈住在一起。她只会羞辱我。更甚者她知道我第三次休学可能会想杀了我也不一定呢。
妈妈很清楚天心对自己恨之入骨。她只是一直重复那句话:我是爱你的。放下仇恨也是放过自己。
天心纳罕:好没道理,施暴者为什么敢主张让受害者放下屠刀?你在替别人大方个什么劲?
偶尔路过妈妈的房门听见她和老姑或舅娘打电话带着哭腔:“...是...太焦虑了。她是因为这个家。现在一天吃药三四十颗。光是吃药都吃饱了。都是这个家害了她。她不愿意见到我吗...”窃听者不置可否。对天心而言,这里确实一直是梦魇,不管家搬到城南或城北,总归是整整八年的梦魇。
天心三年级公开课上回答老师问题时,一屋子的教育局领导把教室塞得满满当当。老师问孩子们有没有让你觉得很幸福的时刻。小天心被点到觉得瘆得慌。
“冬天的时候,一家人团起腿,关起门窗,外面北风呼呼地刮,屋子里很暖和,大家一起看电视剧。这样很幸福。”
老师没有不满意或很满意,顾着场子,说“就这样就很幸福了吗?天心?不过一家人一起看电视确实很温馨呀。”
天心四年级时选入作文培优班,黑板上一横,老教师再添了几个字,“我想改变——”。老师让开火车轮流作答。天心没想出什么,紧张地起身答,“我想改变家庭。”
我想改变家庭。
十岁起就在做的黄粱美梦。天心成大后,准确地说是这堂课结束的四年后,会遇到让她疯狂想逃离家庭却不能遂意如愿的事,简直是一语成谶。一辈子逃不出去的噩梦,直至二十一岁死去的那天都在渴望一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