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很多人蛮怕一个冗长的午觉醒来发现已经到了满屋夕照的傍晚,如果是冬季天黑更快,则是四下乌沉沉的一片。无助、失落、空虚充涌进一只苍白的气球,人越感到清醒气球越鼓胀膨大,像是妄图挤满人居的卧房,挤得原主人被迫离开,给古怪气球腾让出空间来。

    天心命名这样的几分钟为“失落时刻”。失落时刻往往来得猝不及防,细究起来天心一天当中要熬过三段血清素波动造成的、类似于“午睡迟暮”的痛苦茫然发作——早11点,下午3点,晚间7—8点。这三个尖刻的时间点掐断了她平稳顺滑的、本应像一匹如水样绸缎的二十四小时,像长长的滴管中间不知怎么卡住一枚玻璃珠,液流不上不下,随着液体不断灌入,液面只好沿支杆滴管徐徐升起,直至毒汞灌回脑神经,让她痴痴愣愣。

    或是一指按下空格键暂停播放喜剧电影,或是放下跳得正欢的无绳球、抱膝蹲在瑜伽垫上,或是徒步到一半急急地搜最近的地铁站要赶回家歇一歇,做的一切事务都要靠边站、等待失落时刻退潮平息。

    你们听完后可能会认为“失落时刻”无比像“毒瘾发作时刻”,若是去问天心,她或许保持沉默,不会点头不会摇头。蚁走感、双手双脚麻痹感、心悸心慌欲大哭大叫出声,确实和毒瘾戒断没太大区别。天心当然不会可怜自己,但整整八年疾病史后,她还是不愿意敞开门户恭迎病魔来去自如;她还在试图压制、试图不靠怪异的什么压舌板按揉舌根或抱头原地蛙跳之类的行为来救火。以“怪”制“怪”终究不是在解决问题。

    天心想起动物世界。一记麻醉针弹射出去,庞大的狮子或犀牛或巨象般的欢欣与激情应声倒地。没办法。让你低沉你就得老老实实低沉。

    早11点,天心在她的失落时刻醒来。最近都是这个点晨醒,阿普唑仑有时会精准控制到下午1点才褪去效用。她翻身坐起在床沿晃腿,电脑微信没关闭提示音,一下接一下响个没完没了。“叮咚”声槌中她脆弱的神经,不胜烦躁,她不由得爬去桌面晃两下鼠标查看信息。

    爸爸还在争执昨晚闹了大半个小时的医保缴费问题。天心第二次休学,四学年份额终止,鉴于仍然在休学期实在棘手。她跑医保局咨询过很多次,爸爸固执己见勒令她火速办完。妈妈大概路过问了一嘴发生什么事,也跑来穷追不舍,开口就是一句没头没脑的“你连去报个名字都不敢?”“那你过段时间是不是不敢复学?还是说你依然想退学不敢读下去?”

    天心每天心境稳定剂吃归吃,脾气还是暴躁得不行,火气歘一下冒起来,摔了个问号,又问“请问你想干嘛,你发什么神经”。

    “你是不是没吃药?!”

    “吃了!不是讨论过了转专业、转专业、转专业,现在为什么又来指责我不读下去了?”

    “你那么激动干嘛”

    “继续骂,我最喜欢挨骂了哈哈”

    “人人都怕你这个样子”

    “没人怕我。因为除了你没人喜欢从小到大骂我。”

    妈妈没再回复。

    天心不期待一个道歉。或者实话说,她不希望妈妈说软话,对自己说对不起。坏人岂不都让自己当完了。自己平白受的委屈算什么。

    他们总爱说“再不对也是你妈妈,更何况她对你主动示弱了,还向你道歉了。”天心莫名其妙,“母女”原来是上下级从属名词吗?做错了就要道歉什么时候变成皇恩浩荡了?还要用上一个“更何况”?先道歉的不论对错,端的是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坏人摇身一变成好人,好没道理。天心想,本就是妈妈错了,撒泼的是你,说软话让自己的硬气火气一下萎了没处撒、让女儿委屈又吃瘪的还是你,两头占着乖,都不吃亏是吗。

    她键盘一推,回床上躺成大字,再懒得去看。洗漱过后便开始和面揉面、醒发面团,温着蒸炉让冷天里的面剂子也好发酵。洗干净手,天心随意打开个视频,西方哲学史,有一搭没一搭做起笔记。空气很冷很潮湿,天心穿着薄长袖使劲流鼻涕,但一档的风扇还是开着,照着其他地方吹,白噪音让她自己坐在这里比较安心。

    天心看看屋外没有雨声,决定出门找个咖啡店写东西,顺便完成玫布置的油画鉴赏视频,为了消耗掉多余的午餐贝果的卡路里,先转线去开福寺逛逛。

    出了开福寺站便是一顶一顶相接的红盖四角棚子,连成短短一条小街市。束着腰包戴着金耳环的嬢嬢们和花白头穿棉夹克的老汉招徕来往行人,棚里卖的是一捆捆礼佛用的柏木或檀木线香,有的蘸金粉刻字,其他是些签筒红符一类法器。几十米远的正对面就是古开福寺院墙,耸出院墙可看见一方殿宇的金黄色飞檐,正是大雄宝殿。

    没走几步,天心胳膊被棚子边上一个身着褐色尼龙短上衣、年约五十上下的妇女抓住,先是断断续续的湖南话,天心皱眉“啊?”了几声,便转用蹩脚的普通话说明日是观音菩萨诞,替你求个签。

    天心一时没反应过来,甚至没时间反应,手已经从外套口袋里抽出来、伸向签筒了。三指捏住四五支签,犹豫几秒,再剔出剩下最后一支,抽了出来。

    “第八签!上好的签啊!姑娘你要走大运的。看你面相也是富贵相,你看这上写的,”妇女滔滔不绝,唾沫飞溅上红皮的解签册子,上面解文诗字字清晰写得平直,天心怎么会看不懂,但还是等妇女挨个挨个字朗诵完了。

    “等等,你求签收钱吗?”傻子天心总算反应过来。

    “求签十块钱,利是费你看着给。”天心打算给老婶子5块钱利是。

    “然后这张符头,”妇女利索地叠成护身符的三角形,“明天你把它烧掉,我帮你念金刚经。金刚经你懂伐?”

    天心点点头。妇女继续叨叨什么什么庙香火很旺信徒很多,天心打断,问符头收钱吗。妇女右手食指一蘸口水翻开簿子,连声说收的呀,一般香火费388元。天心扭头就走。妇女追上来几步,天心恐惧扭头,直直盯着妇女,以为她施法被打断所以决定动手打人。

    “我没钱。我好穷。我要去找朋友了。”天心如实回答。我穷死了,还388块钱。簿子上不止一号人,看来不少爷爷奶奶给哄得添油钱香火钱大把大把地掏。

    “没钱就给个利是,我帮你念经很快的!两分钟!就两分钟!添油钱88块钱,没有就给个66块钱!香火钱69块钱没有就49块钱,49没有就19块钱!”

    几乎是拿佛祖法力大甩卖了。天心被缠住,胳膊被死揪住不放,来往的人已经朝这看了。最后——

    妇女最后让天心朝符头吹一口气。天心生无可恋地哈一口。嗯,乖乖照做。完蛋了完蛋了。天心心痛地被蒙骗100多块钱。

    “姑娘肯定发大财啊。顺顺利利!”最后大婶还发神经,和天心握握手。

    傻子。天心咬牙切齿。

    我真傻真的。天心心如刀绞。

    崩溃。天心欲哭无泪。

    走出几十米,天心低头噼里啪啦打字向惠妮诉苦,被骗了香火钱云云。惠妮震撼,傻成这样真是独一份的,说你怎么不把符头撇她脸上人就跑!紧接着是哈哈哈,哈得天心快不认识口字和合字。天心不想吃一堑长一智,一堑花费一百多大洋,着实肉疼。

    风刮得更紧,天心只穿单衣冻得直跺脚。后来实在逛不动,直接在高德地图输入“咖啡”二字,决定走去1.2公里外艺术园区的木也咖啡。

    地图导向很好找,路线和交通灯串得横平竖直的,艺术园区里摆摊卖小手工耳饰的不少。木也咖啡正如其名,木桩和竹条搭的外形,里间也是木椅藤坐垫。

    菜单是主理人手写的,字迹蛮好看。天心还在想香火钱的痛苦事,阿巴阿巴半天,胡乱指一指菜单说要开心果拿铁。然而开口就后悔了,今天午餐热量好高,走没半会就喝奶咖,还加的是开心果,已经头皮发麻了。

    “妹妹,开心果拿铁会有点腻。”扎着马尾带着素色耳圈的店主大哥提醒。天心心里喜出望外,机会来了!给我一个台阶下!“那....帮我换成流沙美式吧。”

    “好,一杯流沙美式。”

    天心把藤条推拉门合紧,松一口气,总算不那么冷了。找了个桌椅稍高的位置坐下,开始看玫布置的鉴赏电影。五分钟后流沙美式端上来,天心喝进一口满满绵密的泡沫,终于在下午三点第二个“失落时刻”压制住了难受劲儿。

    她不敢说是因为冰饮有助于缓释痛苦还是别的什么,天心连续在白天出门在外走走停停一礼拜,想了想在备忘录打下:我可能是个需要不断地、不断地变动坐标才能感觉到安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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