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心在一座螺旋梯顶端醒来。螺旋梯让她想起儿童乐园里滑梯边上的弹簧样的攀爬具,像西式钟楼或中世纪哥特建筑里的繁复切分回旋的扶手楼梯。绞结的牛肠。DNA分子双螺旋。历史是螺旋式演进的。神奇的海螺。黄金分割。魔法少女小圆里巴麻美的金色卷发。
直至这一刻天心确信自己入梦了,疯狂无意义的联想和碎片式喃喃像箭云嗖嗖刮过她,亢奋、尖锐、不由分说。她醒来之前时间过了多久已不可知;只知醒来时维持着这个趴伏的姿势处在天梯的顶端几级台阶,并且一醒来清楚知道自己在不可控的、沉浸式冒险一样的梦境里。每当给天心一个入梦的机会她都很珍惜—她想马上跳下去各种悬崖天台看看后续。
白色雕花扶手,白色踏板,白色天梯,影影绰绰的白色棉絮或纱幔之类围拢合抱形成的周遭环境,难以分辨这个“世界”在棉絮之外有没有太阳、星月、雨露,还是自己缩进了微雕模型,被巨人国居民把玩在方寸指掌里头。她感觉轻盈得不可置信,像躺在空心棉球里。啊,要是一切逻辑像躺在空心棉球里那么简单就好了,因为下一步仅仅需要被动地探入一条陌生的脆弱的耳道。
滑进耳道。那我是什么。梦里我是虫子还是耳道内窥镜。
第一念肯定是尝试站起,探探虚实。当然往下看看不见什么小小的城镇楼宇、鸟兽虫鱼人、沙滩河流树丛,至少看得见近大远小的楼梯踏板,恐高还是恐高。甫一站起天心发现自己居然也是赤足白衣,白衣简单干净,没有什么缀饰缎带花针,白得让她自惭形秽,简单地像这个捏合得很随便的世界观—连布景都懒得设计,只是一片危险的白雾。好像只是误入义乌女装直播拍摄现场,现在展示的是一件圆领正肩XXLT恤,广告棚里放了过量了干冰罢了。
台阶很凉,很光滑,说不出是什么材质,不像铁和钢架那样冰冷硬涩,反倒像瓷、玉器之类。
那临走之前掰下一块台阶带走去卖钱。天心很没出息地作恶欲大兴。
她还是小心翼翼地摸着下楼梯了,一步一步挨蹭着。台阶此时却像两头绳子系在山谷两岸的索道木绳梯,浪一般却无风而起伏摇晃,台阶踏板像哈哈镜里的黑白琴键,忽大忽小,忽曲忽直,翻飞颠簸。她不由得脚步越发急促,急促,急促,加快步频,快、慢,快、快、快、慢,终于一跤滑倒摔出天梯,手里抓不住任何东西,就这么径直自由落体。
太好了。这世界还是有符合牛顿力学的逻辑的。天心下落,下落,下落,却诡异地越发雀跃兴奋,下落,下落,下落,几乎要伸展四肢尖叫出声,太好了,可以用一张体验券试试跳楼死亡可不可行。
云一般的周遭里她看不见一切,手,脚,白衣全部隐在不知何物的白色轻絮中,脚一蹬——
天心剧烈感知到踩空,悠悠转醒,知道是梦,没想到结束这么快。现在是凌晨0:58,她手里攥着空港二号机场大巴的单据,正在缓缓离开昆明长水机场周遭荒凉的大山,头枕着高度不合适的颈枕,右手边座位是同样半梦半醒、胳膊肘搭在32寸黑色行李箱上的女人,清瘦,面相像高中语文教师的严慈并重。一脸疲态。
“金利小区,金利小区站到!”
天心不忍地摇醒女人,小声得世上只有自己这一对耳朵听得见:“麻烦借过。谢谢。”后座情侣见进入市区也准备下车,男生攥着女友的粉色长毛外套袖子,动作像校长逮住不参加周一晨会的低年级小学生,去大巴腰侧取行李箱。
天心不急,落地之后憋着一股气未出,拖着箱子到两百米远的士多店买打火机。
“一块。”秃子继续打游戏。
“要防风的。”眼睛瞟来瞟去。
“两块。”秃子手腕急转弯去找另一盒打火机。
“玉溪,拿这个阿诗玛软包一起。”举起手机对准付款码。
“二十四。”秃子嘬一口可乐。还是无糖的。怎么跟我ED似的,无糖雪碧元气森林,天心纳闷,正常人喝这个都觉得味道怪吧。
市区灯火比机场附近那些山区多多了。长水机场附近山坳坳里村子办黑酒店的也不少。天心早有耳闻。市区去下榻酒店近多多了,天心瞄着一路街景,不很繁华,非要形容算c城和h城结合版吧。
我到昆明了。天心恨不得给这个陈述句加个大大的感叹号拿红漆刷到墙上。当然又是瞒着父母出逃。想到此处,什么烤乳扇云南饵块过桥米线汽锅鸡菌锅也无关紧要了,放鸽出笼,鸽出去了就行,挪开一寸两寸万丈远都是焕然一新的滋味。c城的尘垢,h城的尘垢,c城和h城耦合牵丝孳生的迷乱合盘,她求不出来解决的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选择逃避放空怎么就可耻了呢。
不可耻,于是出走。
次日早醒的不算迟,天心直奔咖啡店最密集的翠湖。门口宜心烘焙的现烤鲜花饼香气诱人。天心包里还揣着一堆片铝箔药丸胶囊,打算垫垫肚子。馅饼酥皮在玻璃柜中微微随风翕动,看得眼热,天心认准这就是鲜花饼在朝自己招手了。里屋出来的行动矫健的妇女,忙不迭迎上来。妇女普通话很标准,和蔼客气,不像在开夫妻店,像机场嘉华鲜花饼礼盒的导购小姐。“我来介绍一下哈,这边是原味鲜花饼,左边竹盘里的是独家口味,有紫薯鲜花饼,咖啡鲜花饼,还有云腿鲜花饼。”
“我要...”
“嗯您说您说。”
“就咖啡和云腿的吧。”
翠湖中荷叶万顷,天心不由得想起大明湖。秋十月荷花不应季,风舒爽宜人,万物和煦。一队附小的孩子像是组织来踏秋,小队长跟在领头教师背后摇着小三角旗,一行人嘻嘻哈哈绕过门口大圆石墩。卖鲜花头饰的小三轮,牵泰迪犬的银发夫妻,滑滑板的青年男女,晨练的三两穿瑜伽服的阿姨们,元素再密集都格外和谐的长幅画面。天心在林荫下行行停停,连打一串喷嚏,单衣只觉得凉。
翠湖附近有名有号的咖啡店大大小小四十余家,颇有点喧宾夺主,翠湖像咖啡店子们公用的装潢布置景观池。天心嚼着鲜花饼眼看再无什么新奇处,拐进随便一家咖啡打算坐会儿。
点了一杯热手冲叫红颜蜜,坐没一会一个白T恤男生进来坐在天心背后,打开笔记本电脑就是一顿咔咔打字。天心觉得贴药膏的左腿膝弯又开始发烫过敏,轻轻撕了攥在手心。
“抱歉,有笔吗?”男生回头,略显不安。
“....有。但是比较细可以吗。”天心还真有,出门必须在包里放纸笔,不然就难受得像把头落在客厅没带出门一样浑身刺挠。
“可以呀,麻烦了。”
天心感受着杯子的热度,其实应该仔细看好下单页点杯冰的。天心哪有喝热水的毛病。
爸爸问药的快递拿了没有。天心反正人已经在昆明了索性摆烂,“我在昆明。打算玩一圈昆明和济南。”面无表情。
爸爸出奇地没有阻拦,“出去散散心也好。”
天心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但是女孩子这么大了自己一个人在外.....”
果然还是这样。天心撂下杯子手里码字飞快,有同伴,云南本地人,但不是昆明的是大理的,都很熟放心没问题。
“补血片要吃。”爸爸发完六七厘米长的聊天泡泡之后镇静了下来。
补血片吃完嘴里一股亚铁的血腥气。“好。我有吃的。”居然乖得不行。
男生戳戳天心,把笔递到她面前。天心答好,听见里间的拍照出片的几个男女尖笑声越来越大,也便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