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琦琦望着大业股份四个字,发了会呆,直到新消息进来。
还是来自陈驰,咨询她于何处买京都手信。
天色已晚,街上老店早关门了。
“明天一早的话,你赶飞机未必来得及买。
也罢,我这两日买了一些自用的,先给你应急吧。”
出门在外,对小同学还是要多照顾一些。
他俩在大堂碰面,柔和灯光下,陈驰一脸倦容,下巴处依稀有一片阴影。
这便是洋人口中的“five o’clock shadow”吧,姜琦琦心想。
五点钟的阴影,特指男生清晨剃须后,到了下午五点钟便会重新长出毛茸茸的胡茬。
倒是丝毫不影响他的英伟好看。
他来不及取下耳机,便急着道歉,
“实在不好意思,项目临时要启动,从中午到现在,一直在电话会上,完全无法迈出房门。
想来想去,年假虽临时中断,但还是给大家带些伴手礼为好。”
“没关系,所谓青年骨干当如是。”她将手中数包购物袋逐个打开,向他说明,
“这一袋是百年老店的线香,还有几盏精巧香插,适合送年长一些的同事。”
“这里面全是漆器,有大小漆盘与酒杯,都出自象彦老店,也有四百年历史了。
其实漆器原是中国发明的,早在战汉时期就为贵族广泛使用,后来才传到海外。若你朋友中有刘伶,大抵会喜欢这些酒杯。”
“这包是鸠居堂的各色明信片,还有十沓应季限量印花信笺,精美之至,小姑娘会爱不释手。”
陈驰再次郑重道谢,她遗憾道,
“可惜你走得太急,否则还有许多值得买的纪念品。”
“该如何谢你?回京一定请你吃饭。”
“都好说,开工后代我向肖肖问好,说我已尽导游职责。”
陈驰深深看她。
她今日大约出门见过客,脸上有明显化妆痕迹,依旧裹在灰衣里,更显得雪肤红唇。
但不知为何,神情中却有些藏不住的落寞。
正欲问,她却先开了口,
“回去是要赶——大业的项目?”
“正是,大业换了新CFO,在资本市场上运作颇为生猛,此次能得他们青睐,着实不易。”
说到项目,陈驰不由兴奋,团队成员各个摩拳擦掌,欢欣鼓舞的气氛也越洋感染了他。
她呆呆地有一刻失神,转瞬便恢复如常,
“那祝你们大展宏图,以后有机会再见。”
陈驰手机再度响起,姜琦琦冲他摆摆手,返回房间。
她忽觉得没意思,径自打开冷柜,取出冰啤酒,立在大大落地窗前,望着鸭川两岸隐绰灯火,一口口那样喝完。
喝完一罐,再喝一罐。
感到心绪渐渐平复后,她叹口气,打开电脑开始码字,且逐条浏览读者评论。
有两条差评格外刺眼,大概是质疑她笔下主角的个性太过不争不抢,处事淡然,如老僧入定。
“遇事畏缩,连自己的感情都无法捍卫,简直太过懦弱,毫无激情。”读者愤愤不平道。
她从不与读者争吵,唯独“懦弱无激情”几字考语于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令她失眠。
隔一日,未及下班时分,高桥已在大堂等候。
姜琦琦十分诧异:“高桥,你这份工作真好,天天早退。”
高桥惭愧:“知你明天要走,怕来不及为你践行。”
他今日作休闲打扮,穿贴身亚麻衬衫,肩膀与上臂的线条结实漂亮,与爱穿素色的姜琦琦站在一起,赏心悦目。
“去吃什么?”
“你迟迟无法决定,我就擅作主张了。”
“客随主便,有酒便好。”
高桥上下打量她,“两日不见,为何忽然消瘦?”
姜琦琦叹口气:“你自然不懂。”
“你年轻漂亮,看得出家境亦优越,人又聪慧,还有什么理由烦恼?”
“我?我婚姻失败,工作枯燥,加之年岁渐长,快要变阿姨,个中苦楚,岂是你这种年轻少东能够理解?”
高桥不语,带她去吃极难订位的传统料理。
小小一圈座位,二人并肩坐下。
入座的除了她以外,都是本地人,老板细心发来英文介绍卡片。
看看共十一道菜,姜琦琦心底叫苦不迭。
她最怕吃怀石料理与法式大餐等盛大菜肴,前半程等得要饿昏,吃到后半程又将近撑死。
见她面露难色,高桥笑着保证:
“与讨好游客的那些不同,这家是真正好吃。”
吧台后面,大厨与徒弟们忙碌,他俩先喝酒。
服务生将小小玻璃杯置于精致方形木盒中,然后不停倒入清酒,酒很快溢出杯子,几乎要把木盒灌满。
姜琦琦识得这小木盒叫“枡”,是古时度量衡,时人直接用枡来打清酒,便于计量。
二人碰杯,姜琦琦仰头饮尽。
清酒浓烈醇香,很过瘾,辣味自喉头窜上来,只觉四肢百骸开始舒展,眼眶隐约发热。
她懂规矩,杯中酒尽,接下来便该去喝盒里残酒。以满到溢出的酒敬人,是凸显热情的待客之道。
刚端起木盒,却被身旁的高桥轻轻接过去,替她一饮而尽。
这举动未免太过暧昧,她讪讪的。
好在酒精令她松弛,不似平日狷介。
“我知道要饮尽盒中酒,你不必过于照顾我。”
这两日,高桥偷偷做足功课,旁敲侧击向王阿姨打听过姜琦琦,再经分析推理,自认对她的情况了若指掌。
他轻轻说:
“现今各国离婚率均近三分之一,结婚离婚,简直如换工作一样,再正常不过,何必困扰?
况且,人类平均寿命逐年延长,未来我们将活到九十八岁高龄。
只有庸人,才会将年龄视为爱情的障碍。”
姜琦琦不语,店家斟了第二杯,她再饮尽。
她今日涂一种模糊豆沙色唇膏,戴大颗彩色宝石耳环,搭配同款戒指。
他一直以为,如此夸张首饰只有洋妞佩戴才好看,谁知她举手投足间流光溢彩。
她自然不是青春少女了,但实在令人心折。
高桥一口气喝完自己那枡的酒,咳嗽一声,酒壮怂人胆:
“不知,你会否考虑东洋人做男友?”
她微笑:“这个,恐怕家母难以接受。”
呵,搬出家人来了。
“家母不答应”这句,不知被她用来劝退过多少狂蜂浪蝶。
但高桥自诩毅力卓绝,且早有准备,他正色说:
“我家自曾祖那一代起,皆是坚定的反战志士,也深知悔过自新,痛恨政客们的恬不知耻。”
说到严肃历史,再戏谑便是不敬,姜琦琦敛容坐直,温和地说:
“你我能有这样的共识,我很高兴。
我们现在是朋友,这样已很好。”
他有些受伤:“你是否不喜欢年纪比你略小的男生?”
“你看,第一道海胆上来了,你能不能停止抱怨,让我们好好享受这顿饭?”姜琦琦佯怒。
高桥替她将酒杯斟满,不再提这个话题。
食材精美,大厨手艺亦佳,其中最不起眼一道香煎小鱼,竟酥得几乎咬到舌头。
姜琦琦吃得开心,忍不住拉踩:
“英国人最自豪美食便是炸鱼薯条,你知道他们用什么佐料配炸鱼?”
高桥在北美读书,对英国饮食的吊诡估计不足:
“左不过是番茄酱或蛋黄酱之类的吧?”
“不,是醋、盐和豌豆泥。”
高桥傻眼,实在想象不出,这三种风马牛不相及的佐料如何对炸鱼进行调味。
他忽又记起当年曾去牛津郡参观古建筑,
“领队为我们点了一种名叫约克夏布丁的食物。
时间久远,我只记得无比难吃,形同嚼蜡,一度以为领队嫌我们顽劣,故意偷偷于食物中下毒。”
“哦,恭喜你,那是大英帝国之国菜。”姜琦琦叹气,
“叫做布丁,实际是一种烤得软软的面食,做成碗状,方便保存。
要吃的时候热一热,再浇上寡淡无味的羊肉汁。”
“老天,怪不得使人难忘。”高桥呻吟。
“也有好的,”姜琦琦呷一口酒,老神在在地回忆,
“英国的乡村着实美。”
高桥摇头:
“太闷,只适合做谋杀案的背景。
福尔摩斯勘察现场,几乎都在阴雨绵绵的英国乡下,还伴随着一个阴阳怪气的年迈管家。比京都差远了。”
“我们有位姓林的民国学者曾说,他心中最理想的生活,便是住在英国的乡村,但屋子要装美国产的水电煤气管子,然后请个中国厨子,娶个日本太太,找个法国情人。”
高桥一下子抓到重点:
“可你眼前明明有日本男友,却偏偏不选。”
“我还有法国情人没选呢,你且去排队。”
高桥为人大方,她亦大方。
走出小小店面时,京都已彻底入夜,街灯投射在古老石板路上,斑驳湿漉,仿佛回到了江户时代。
酒后不能开车,高桥与店家熟稔打招呼,说明日回来取。
“你可需出租车?”姜琦琦习惯性地问。
她酒量惊人,自年轻时便永远是派对上最清醒的那一位,专职为朋友们安排回家事宜。
“我陪你走回去。
工作日我住事务所附近的公寓,离你的酒店不远。”
他又问:“何时再来玩?”
姜琦琦翻翻手机日历,
“几个月后吧,届时有小岛送颜真卿墨宝去东京展出,此生必看。
你可知颜真卿?”
“只知是大书法家,唐代人。”
“算及格了,他一生跌宕起伏,堪称忠烈。
今日乏了,以后再给你讲。”
“那是什么时候?”
“咦?”
“你说以后,具体是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