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肖肖加班到深夜,懒得点外卖,起身去茶水间找些零食充饥。
谁知,偌大办公区域里,不止她一人需要夜半续命。
陈驰将手中未来得及打开的汉堡推给她,再帮她做杯超浓咖啡,狠狠加奶加糖:
“肖姐,你怎么也这么晚?又是什么棘手大案子?”
一起加过班的友情,是一种很特殊的战斗情感。
肖肖也不客气,接过热气腾腾双层芝士牛肉汉堡,张口便咬。
这一口吃下去,起码有八万大卡热量吧,她心有一刻犹豫。
不管了,身为职业女性,服什么美役,吃得小鸟啄米似一口,哪有脑力与资本家斗智斗勇。
也真羡慕陈驰,到底年轻,日日吃垃圾食品也不见长胖。
她又喝一大口咖啡:
“没办法,奇葩豪门离婚案,出轨私生子争产等一切戏剧性要素俱全,比电影精彩多了。
对方有备而来,两边法师世纪大决斗,我命悬一线。”
“肖姐历来所向披靡,你出马,稳赢的。
所有的离婚案,是否都这么难看?”
“若能做朋友,何必离婚?”
对了,你们组这阵子天天早八晚一,今天怎的就剩你一人?”
陈驰双手抱胸前,无奈笑道:
“那班小朋友实在撑不住了,一个个熬得不似人形。
放他们回去好好补个觉,吃饱喝足,来日再战。”
在办公室孵了几千个昼夜,冬去春来,时至今日,他也有资格称呼年轻员工为小朋友了。
肖肖无限感慨道:
“也是,新人多如牛毛,看来看去,最能熬夜的还得数你。”
他曾创下连续五天不回家的纪录,每天只去办公楼附设的健身房淋浴更衣洗漱,继而返回办公室,继续卖命。
这惊人纪录,至今无人能破。
陈驰苦笑:
“这哪是什么值得夸耀的技能,我大概天生比较能吃苦。”
人类是夜伏昼出的哺乳动物,午夜十二点,大家的神经都比较松弛,对话也轻松起来。
肖肖忽想起一事:
“大业那边,一切行动由谁主持?”
“哦,他家新任CFO,名叫王元清,亦是董事长爱女之配偶。”
“切,一个女婿,竟有如此话语权?”
“听说之前他伉俪一直住海外,直到去年董事长罹患恶疾,精力不济,终于将女婿召回国,委以重任。”
“董事长女儿没一起回来吗?”
“没有。
听大业的人私下议论,长公主对这位驸马极为信任,故将公司大小事务一应全权托付于他。
她自己则继续留在温哥华,专心照顾幼子。”
肖肖翻个白眼:
“苦心人,天不负,三千越甲可吞吴,可算逮到机会了。”
肖肖为人直爽,却罕见如此尖酸刻薄,陈驰听出她语中深深讥讽之意:
“怎么,肖姐,你认识王元清?”
她连连摇头:
“我上哪里识得这种高级人才去。
只听坊间传闻,说他早年就职于大金融机构,端的心狠手辣,一脚踢掉校园恋爱多年的前妻,摇身一变,成为驸马。”
事涉姜琦琦隐私,尽管陈驰也算半个自己人,但始终没必要多嘴。
陈驰想了想,只含蓄说:
“你知道么,我等日夜连轴转,皆因王元清野心勃勃,行事激进,且颇有些常理解释不通之处。
只能勉为其难,踩着钢丝周旋服务。”
他俩是执业律师,深谙行业道德,纵是偶尔八卦,也点到即止,需为客户保密。
肖肖将汉堡吃完,满意地擦擦嘴:
“谢谢你了,又得害你重新点餐,多饿一阵。”
“不碍的,照顾妇孺本就是我等责任。”
“咦,你这样大好青年,怎么没去当驸马?”
陈驰哂笑:
“哪有人看得上我。”
这年轻人太谦虚了。
这些年来,光是拐弯抹角通过几位合伙人,欲介绍女儿与陈驰相识的客户,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无一例外,他们对陈驰出身的清寒均不介意——
“我们自带嫁妆,怕什么?”
“那样完美青年,为人处事极为得体,我看着便欢喜,将来可继承我公司。”
“只怕他嫌我女儿愚笨。”
都市择偶之现象,可见一斑。
“我后来索性与客户说,几年来从未见你有女友,合理怀疑你的取向与常人有异。”
肖肖端着咖啡站起身来。
“咳咳,谢谢肖姐帮忙。对了——”
他呛了一下,见肖肖要回办公室,赶紧说:
“一直说要请姜琦琦吃饭答谢来着,没想到回来就疯狂加班,至今不得闲。”
他语气诚恳,还隐隐带着负罪感,像个做错事的学生。
其实,也不是连两小时空闲都没有,只是患得患失,担心又被临时召回,再留下不佳印象。
“没事,她很大方,不会介意的。
再说,她刚动身去广西一带采风,大约过几天才回来。”
广西?
那八成是去缅怀堵胤锡了,南明乱世中最后一位头脑清醒的国师。
尽管网购的实体书统统未来得及拆封,但感谢有声读物的发达,他所有洗澡如厕的碎片时间,皆在恶补明末历史——
唐王、鲁王、永明王;
大顺军、大西军、永历政权;
史可法、马士英、孙可望。
宛如至关重要的大考前夜,把笔记翻得滚瓜烂熟,生怕漏掉什么关键知识点。
那样辛苦,他却丝毫不觉得苦。
“对大业的项目,稍微当心点,人心叵测。”
投桃报李,肖律师吃了他的夜宵,给他留下一句话。
被灌输了太多八卦,下次开会时,陈驰难免分心,观察起传说中的大业驸马爷来。
他约莫四十岁,正是当打之年,鬓边早生隐隐白发,却完全不染,反而给端正俊秀面孔更添一分成熟儒雅,像欧美电影中风度翩翩的企业家。
但一开口,又刀刀见血,精明至极,所率一班大业人马,皆事事以他马首是瞻。
可见他回国时间虽不长,在公司内已树起威望。
律所年轻助理与对方秘书互相八卦:
“原以为我们驰哥也算卖相一等,谁知,与贵司王总站在一起,真真比下去了。”
“他二人画风不同,我倒觉得驰哥更胜一筹,胜在年轻书卷气。
王总那个气质,浑似杀人不见血的江湖老手。”
陈驰路过听到,哭笑不得,佯怒:
“还不快去开工。”
时代不同了,女同事们品评起异性来,同样自由。
王元清找他单独开会。
“小陈,你大老板推荐你,果然慧眼识人才。”
“多谢王总给我机会。”
“几个方向同时推进,请你多辛苦一些,再赶一赶进度。
泰海那边我熟,我去压他们,让他们去压会计师,问题不大。
你尽管和团队说,差不多就行了,届时少不了你们的。”
他意气风发,胸有成竹,但满口谢来谢去,十分客气。
陈驰职业性笑笑,心底有点打鼓。
大业股份的主业是传统成衣制造,在业内地位稳固,优势明显。
但王元清任CFO后,大刀阔斧,打算跨界收购若干新能源电池厂。
此外,他还欲以大笔资金出海,购买华尔街机构最新推出的金融产品。
守着一只金母鸡,却要宰了掏蛋。
陈驰从业将近十年,对这种操作心怀顾虑。
而且,收购计划,通常由投行与律所、会计师事务所共同完成,大业所选定的牵头投行,竟是泰海证券。
泰海证券规模不大,风格极其生猛,历史上野路子操作无数,在业内口碑褒贬不一。
那日肖律师委婉提醒他注意,他只深感身不由己。
这些原本毫无关联的独立小事,桩桩件件,积压在陈驰脑中,越垒越多,竟默默拼成一座他解不开的迷宫。
或者,这是王元清独具慧眼的高瞻远瞩?
亦或是在岳家压抑已久的驸马爷的主权宣誓?
以上诸多激进举措,均需董事会投票通过,他难道有信心一手搞定CEO与董事会?
无论如何,陈驰抱定甲方至上的态度,立志做妥这单业务,维护好这名客户。
并且,万万不要留任何破绽,以免惹火上身。
陈驰心事重重回到律所,掏出门卡开门时,看到了静静躺在钱包夹层的一张白色纸条。
不必打开细看他也记得,那是金阁寺的门票,那日他将它对折起来,妥帖收好,一直珍藏。
他忽然不想再等了,轻车熟路点开置顶聊天界面,发了条微信:
“回京了吗?
关于上次的伴手礼,还没表示感谢,可否赏脸一起吃饭?”
消息发出去后,他打开电脑,打算审阅下属发来的电池厂尽调报告。
荧光显示屏上,各种股权结构出资数字忽然统统不听指挥,一通乱跑,全然不往脑子里去。
又过五分钟,微信对话框依然毫无动静,他的胃似揪作一团,开始罢工。
陈驰无奈站起来,去茶水间兜一圈,陆续与三名同事说了会无关紧要的废话,又关心了一下前台今日插花摆设,才故意缓缓踱步回来。
电脑微信界面的圆圆绿色图标,一闪一闪。
他扑过去点开,果然是她的回复:
“好啊,我刚回京,看你时间。”
他坐下抱住头,内心不断呻吟——
完了,陈驰你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