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老佛爷,带领大清走上工业革命之道路,下南洋,闯欧洲,睥睨环宇。”
姜琦琦信口胡诌。
陈驰小心翼翼应答:
“老佛爷晚年那会儿,兵力装备极差,局势内忧外患,积重难返,满汉势力勾心斗角,似乎不是靠一名现代穿越者喊喊口号便能拨乱反正的。
不是不能写,但以你科班出身,写起来反而束手束脚。”
“怎么,你竟看低我的水平?”
“岂敢,只是小的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恕你无罪,但讲无妨。”
“启禀姜大小姐,你想写的这类爽文,需要大量高浓度的戏剧化情节,先抑后扬,情绪饱满,不停反转打脸。”
他的言下之意很明显——
你看上去生活幸福,心态稳定,没有挫折,缺乏想象力,很难写出勾人心魄的跌宕剧情。
“想不到你居然也懂这行,失敬失敬。”
忠言逆耳,倒是很有见地。
陈驰笑眯眯。
为了做功课,他自去请教了那家著名网文集团的运营主管,还险些被对方误会他要转行笔耕。
“难怪杜甫思念李白时曾说,‘文章憎命达’,坦荡的命途孕育不出好文学。”
姜琦琦赌气似挖一大匙芝士蛋糕,愁眉苦脸,
“你看我,果然如无数不得志人士一样,开始怪到命运头上了。”
这段日子以来,她的脸模子又小一圈,显得眼睛更大更深,下巴更尖。
看她如此苦恼,陈驰忍笑,忍得很辛苦。
在许多影视文学作品中,养尊处优的富家女唯有遭遇家变、跌下神坛,才能得到逆袭穷小子的救赎。
可他不愿她遭受任何苦难磋磨,他真心希望她一辈子都活得轻松、惬意、富足。
若上天垂怜,给他机会,他宁愿把自己逼得更辛苦些,也绝不忍见她俯身相就。
“所以,请你务必保持真我,切莫刻意逢迎市场,急功近利。”
从论文中可以看出,你擅长的是平铺直叙中的微言大义,他在心底说,不掉书袋不煽情,这是你的天赋,请好好利用。
姜琦琦没精打采地问:
“那我不如改写言情小说,写万年长红题材的豪门爱情?
比如,富二代和白手起家凤凰男的商战恋情?”
陈驰一呆,自觉双耳又发起烧来,心跳如雷,仿佛被她窥探到心底最深的秘密:
“这个题材,大概有市场吧。
爱情部分我帮不上,如需商战素材,我可略提供一二,仅供参考。”
提起这个,姜琦琦如数家珍:
“遑论商战,光是有点钱的小康人家的千奇百怪乱象,从小耳闻目睹了不少。
也见过男老板领着正宫及两位姨娘,齐刷刷坐在信托办公室里签合同的,上上下下都有钱分,故一团和气。
也见过为了境外豪宅的归属问题,父子俩对簿公堂的,而且还是父亲方面率先提告。
也见过女儿在女婿的教唆下,与亲生父母签财产赠与协议的。”
“肖姐常办家事官司,想来素材更多。”
“大抵都不够资格被写进文里,”
她又否定自己的想法,
“读者的胃口被逐年吊高,但凡文中男女主角跺跺脚,京圈或沪圈或港圈未发生三级左右地震,就会显得份量不足。
不过,我也爱看浮夸故事,越脱离现实越好。”
陈驰骇笑:
“你方才说的那些情节,还不够浮夸吗?
有私生子女,有财产纠纷,有小妈,还有不择手段的赘婿——”
说到赘婿,他戛然而止。
在京都时,她轻描淡写地提过,那背信前夫,便是去某上市公司做了赘婿。
陈驰懊悔得想堵死自己的嘴——
明明记得她每一句话,但一见她的面,全变成无效复习,活该考负分。
她懂得他因何而止,撇撇嘴道:
“童话里都是骗人的。
你看,我身为作者,也不相信爱情那种玄学玩意儿,怎么可能写得好?”
言语中,有些悻悻的。
主菜上来,陈驰吃牛排,她吃虾肉烩饭。
他一面切肉,一面搜刮肚肠找话题,
“我有个师兄,毕业后去了大外企,深得重用。
某次餐会,西餐厅长条桌子,大家面对面就坐。
他点一客煎鱼,挤柠檬时,只听坐在斜对面的老板一声惨叫——
原来柠檬汁全部喷进那老外眼睛。”
姜琦琦乐:
“怎么办,会不会影响升迁?”
“这倒是不碍,只是老板自此深深记住他了。”
“堪称西餐事故之首。”
“我还服务过南方某小家电客户,”
看到她展颜而笑,陈驰得到鼓舞,再接再厉:
“公司的销售总监是一路做起来的初创团队成员,相当睿智精明的中年生意人,只是有个外号,叫‘姨夫’。”
“是老板裙带关系找来的姨夫吗?”
姜琦琦不解。
“不是,那位总监是老外贸出身,英语流利,但语法浑然不通,且口音极重。
每次说到‘if’,听起来同‘姨夫’一模一样。”
讲故事的人尚撑得住,姜琦琦却险些笑岔气:
“这么叫他,他不气恼?”
“丝毫不以为忤。
他说了,我家的产品卖出去,绿油油的美金赚回来,我要做洋人的姨夫。”
“真棒,英雄何必问出处。
其实这些现实故事,远比闭门造出的花花世界精彩。”
她心知陈驰担心自己介怀,才故意找些闲话来说,便大力捧场,顺势问道:
“说起赚美金,最近有一款极复杂之境外理财产品,你可曾接触到?”
她将石阿姨处得来的简介材料发给他,
“你看看,我身为持证人,居然也看不懂,简直触目惊心。”
“你是持证人?”
陈驰显然抓错了重点。
“嗯,我有好几个证书,总得与时俱进。
否则市面上金融骗局横行,到处蚀本,一点养老钱迟早被骗光光。”
“你有专业知识,懂王们很难忽悠你了。”
陈驰后怕,幸亏他从不装腔作势,否则恐怕要被她暗中嘲笑一万遍。
他点开材料,一瞬间,脊背陡然发凉——
眼前这产品,与大业股份预备出海购买的理财,架构模式竟一模一样。
自己从京都被临时召回后,夜以继日在大业项目上加班,就是为了配合大业女婿王元清口中“多线出击”的时间线——
一来是大举收购与公司主营业务毫无关联的新能源电池厂,二来是申请美元额度,以自有资金出海,去购买华尔街新型理财项目。
两项匪夷所思之举,由他率团队拟成相关法律文件,需大业董事会投票表决,通过后方可施行。
上次肖律师与他闲聊时,他虽对这两大举措甚为忧心,但碍于身份,只得苦笑摇头,缄口不言。
并非没有委婉暗示过,但那王元清执意如此,收购业务的牵头投行亦是他的旧相识,其中水有多深,无需亲自去试,远远望一眼便知。
作为律师,他没有底气也没有勇气冒天下之大不韪,死谏甲方不要跨行业赛道乱收购、盲目转型,更不要冒险跨国投资。
况且,这是大老板拉到的客户,即使果真存在极大风险,尽责义务也自大老板处开始,无论如何轮不到他来置喙。
退一万步说,如果大业董事会能通过,那便是企业的命中定数,因果之劫。
待人以诚,明哲保身,做好存档,不乱签字,是在京城毫无根基的他,奋斗到如今职位的处世之道。
尽管如此,他依旧忍不住好奇,仔细研究了相关理财产品,因其复杂吊诡,着实费了他不少时间,故印象格外深刻。
没想到,竟与姜琦琦发来的如出一辙。
他皱皱眉头,来不及细想,脱口问道:
“你家没买吧?”
他语中有无法遮掩的紧张关心,姜琦琦笑道:
“没有,我有自知之明,看不懂的领域不会投资。
守拙,也不是件丢人的事。”
做不了大浪淘金的聪明人,就踏踏实实做个守财奴。
他吁出一口气,放下心来,
“大巧若拙,你是老庄信徒。”
“所以,作为专业法律人士,你亦觉这产品有不妥之处?”
“仅从本行业的视角管中窥豹,岂止不妥,简直风险极大。
并且,一旦市场波动,风险自负,上告无门。
你知道,外资机构合同文本之缜密,不会给投资者留任何追索空间。”
她吃一大勺烩饭,有些疑惑:
“听说还有机构客户认购。
真不明白,机构的风险辨别能力按说不该如此差。”
“你和身边朋友们不买就好了,至于其他人嘛——”
他顿一下,
“八仙过海,神仙打架,凡人自顾就好了。”
他结了账,姜琦琦客气道谢:
“谢谢你请客。”
“只一顿而已,离清账还远。”他忙说。
她笑着摆手:
“京都那些伴手礼,名号老大,实际没那么贵。你不必介怀。”
他陪她走到停车场。
初冬的京城,天黑得很早。CBD中素来不见星星,只有一栋栋高耸写字楼灯光璀璨,俨然人造宇宙。
而姜琦琦站在那里,华光映朱颜,是这小小宇宙的中心。
陈驰微笑,低头看她:
“我数学好,自会算账。
何时账清了,我告诉你。”
他的好心情维持了好几天,然后忽然接到邀请,王元清竟要单独邀他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