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清与陈驰约在城中一间隐秘的日本餐馆相见。
内股港股美股均连日大涨,高档餐厅夜夜爆满,一位难求。
领班领陈驰往餐厅纵深处走去,只听得每个包间都隐隐传出讨论声音,证券期货,指数杠杆,热闹喧哗,烈火烹油,景气非凡。
没想到,王元清已在等他,他连忙致歉。
二人于小小和室中对坐,服务员将王元清存在店里的大吟酿斟好,默默退下,拉紧木门。
陈驰心知肚明,看这架势,大抵是有私事要说了。
他已有数年从业经验,作为乙方,深谙与客户交往之道——
一旦对方遇到私人问题,也会想到与他相商,那才算真正把客户变成了自己人。
这间和室隔音很好,隔绝纷扰,王元清与他碰杯,仰头一饮而尽。
大吟酿的度数并不低,但冰过后入口顺滑,不难落喉。
他替王元清续杯,静静等这个中年男人开口。
王元清又饮一杯,轻轻问:
“小陈,大陆有没有类似私家侦探的业务?”
来了,果然是难以启齿的隐私。
陈驰会意,微微笑,细心解释:
“王总,您长年住在加国,可能对咱国情已经不太熟悉了。
私家侦探这块领域,目前长期处于灰色生长阶段,鱼目混珠。
如不幸遇到作风野蛮的私家侦探,侦查无果被骗财倒是小事,最怕是被无良侦探两头吃,通报对方事主得知,才令人头疼。”
“那——”
眼前的男人踌躇着,欲言又止。
芝麻灰头发下,他一张轮廓如古希腊雕塑般面孔,全不见松弛,只有岁月精心添上的几道细纹。
素日风度翩翩的王总,罕见现出为难表情:
“如果,如果我想找个人,除私家侦探外,是否还有其它渠道?”
“哦,您想寻人。”
陈驰重复了一句,大脑飞速运转。
身为公司的驸马爷与CFO,王元清不找大业的内部法务部门咨询,亦不去找自己的大老板,却宁可屈尊纡贵,私下找到自己。
可见事出有因,且不能被熟人知晓。
他斟酌着说,
“是这样的,如果是不过于复杂的背景调查之类业务,以一般大所律师的能力,应该完全可以胜任。
比如我们所的——”
“不,不用你们的背调律师。”
王元清猛地抬手,打断陈驰,
“贵所之于我,嗯,有些不方便。”
“嗯,好的,没问题。”
陈驰点头,继续为他斟酒。
句句不得要领,处处有难言之隐,那他客随主便,索性做个好听众,由对方来讲吧。
高级日料餐厅,老板格外舍得在细节处下水磨工夫,连酒杯都自日本名店进口。
王元清将镌着漂亮切割花纹的玻璃酒杯端在手里,欲言又止。杯壁细密切口折射出来的光影,时隐时现,如露亦如电,绚烂又虚幻。
究竟是什么事,让一个财务自由、家庭美满的中年美男子,在即将落雪的夜晚,对着后辈喝闷酒?
沉默了不知多久,他终于说:
“小陈,他们都说,你与我很像。”
“岂敢,若是十年后,我能有您十分之一成功,便不枉此生了。”
陈驰忙道,这倒是他的真心话。
“你不必过谦,你聪明能干,未来肯定比我有出息。”
陈驰欠欠身,不作声,等他说下去。
“听说,你也是领奖学金的普通家庭出身孩子?”
“正是,”他笑着答,
“我家在不知名八线小城,燕大每年的奖学金,曾在求学路上给我极大帮助。”
前几杯喝得太快,王元清已有几分酒意,他指指自己,
“你知道么,我也是。”
“我记得,您是在英伦完成的博士学位?”
“我的老家亦在一处风景极美的大山里。后来,我考到你母校东边那间大学,读完本科和研究生。
再后来,得到伦敦某名校导师赏识,去他门下读了博。”
“英伦留学生活的费用,想来不低。”
“导师非常慷慨友善,为我申请了最高额奖学金,且时时有实验室带薪杂务,优先找我。
饶是如此,父母亲戚凑的生活费,亦常常捉襟见肘。
有时懒得做饭,想买个三明治,都需要等超市晚间降价促销时段。”
陈驰默默点头,深有同感。
“但是,那三年清寒苦学生涯,却是我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王元清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几近不可闻,
“在伦敦,我遇到了她。
我从没想过,世界上竟有那样一个人。”
啊,原来如此,谁能过情关。
陈驰动容,没来由联想到自己长久以来的心事,轻轻叹口气。
蓝鳍三文鱼与鹅肝摆得琳琅满目,二人皆无心思下箸。
王元清呆呆望着满桌佳肴,苦笑道:
“她是我同校学妹,家境殷实,不拘小节,常请我吃牛排。
我们在英伦热恋,恍如世外桃源,不知人间几何。”
两人都有怪癖,每逢圣诞节,偏爱往北边走,在人迹罕至的苏格兰高地,看天地上下一白,看漫天大雪静静降落万年峡谷中。
那时,她很年轻,常在网上追读中文言情小说,下雪时,她最爱对他念叨——
霜雪落满头,也算共白首。
而他笑她伤春悲秋,净看些半通不通的诗。
“毕业后,我们回国,工作,结婚。两人均考入大金融机构就职,她在后台部门,我在投行。”
“我自幼穷怕了,做梦都欲出人头地,想做一番成绩,让世人认得我。
谁知机缘巧合,参加的第一个正式项目,便是大业股份的IPO。”
更巧的是,对他赏识有加的大业董事长刘雄,恰有个适龄待嫁的独生女刘书悦。
刘雄见到他的第一日,回家便乐滋滋对刘太太说:
“项目组上,来了个完美青年。”
一切都天造地设,只有一点不巧,他刚刚结婚。
后面的故事,其实不用再说,结合坊间传言与肖律师的小道消息,陈驰已能猜到个大致。
肖律师当时的忿忿不平与冷嘲热讽,仍历历在目。
苏格兰旷野的霜雪,亦没能保证二人在花花世界中走到白首。
都会中的殷实人家与上市公司的财力之间,毕竟差着几个数量级。彼时的他,果断做出了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她性子高傲,没有询问,没有纠缠,没有拉扯,只迅速找到律师,办妥一切。
“我们住在加国,书悦接连生产,岳父母及我父母均频频往温哥华探望。
因此,自离婚后,我竟一直没有回过京城。”
豪门岳家,对于闪离的他,并非没有起过疑心。
但刘书悦一心相信他,况且,现代都会中的短暂婚姻,大多只是年少冲动。
随着两个冰雪可爱的孩子陆续出生,谁还会在乎数年前的荒唐。
陈驰了然于胸,低声问:
“所以,您与她,彻底失去联系了?”
“她及家人已拉黑我一切联系方式,她亦完全退出共同朋友圈子,从此无踪无际。
或许住址如故,但我无论如何不能贸然前去叨扰。
原是我对不起她,况且——”
他无名指上简单的结婚戒指,与一块极薄白金鳄鱼皮带手表,是周身唯二饰品。
确实,难怪王元清犹豫不决,今时今日,他是大业股份的驸马爷,家有美妻幼子,总不能去前妻家附近徘徊蹲守。
美中不足今方信,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陈驰咳嗽一声,心情复杂。
这事有点棘手,且有悖于公序良俗,于公于私,他都不想牵涉其中。但听了这么多隐秘故事,再要拒绝,已然太迟。
他想一想:
“除了本所的背调律师,我们亦有长期合作的外部专业机构,他们办事缜密,而且,绝对守口如瓶。”
“太好了,太好了。小陈,你不要笑话我。”
王元清有些失态,语无伦次,
“请帮我转告专业机构,她叫——”
“您不必告诉我,”
陈驰急急制止他,
“我稍后便将机构的联系方式发给您,您可直接接洽他们的负责人。”
“哦,那样也好。”
王元清会意,陈驰在避嫌。
陈驰有自尊,几单这类晦暗不明的事情办下来,便彻底变作皇帝身边的奸臣宦官,狐群狗党,有什么意思。
但不知为何,看着王元清一改杀伐决断的潇洒,满目颓然,他亦隐隐心有所感。
“小陈,你可曾爱过什么人?”
彻底醉倒前,王元清问他。
他没回答,只是举起酒杯,与他的碰了一下。
陈驰与王氏的司机一起,将酒醉的王元清扶上车,又仔细嘱咐司机小心驾驶,到家后务必通知他。
目送黑色大车缓缓离去,他抬头,发现天空中飘飘洒洒落下雪来,似雾非雾。
今年的初雪,来得格外早。
借着酒意,他鼓足勇气,给姜琦琦发条微信:
“看,下雪了。”
她这次回得很快: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下雪还得遛狗。”
陈驰将手机杵在额头,低头笑起来,又有些想落泪。
方才王氏的问题,他其实在心里问过自己无数次,早有现成答案——
我若爱一人,山海皆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