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灰黑色的铅云迫近地平面,淮县北边的村庄寂静无声。炮火碎片落在几户人家的屋顶,灰黑瓦片、土砖和茅草散落一地。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鸡鸣,吴念双慢慢起身。眼前到处见不着活人,只余路边几个坟包,平白叫人心惊。
走了石桥向西转,一个黑乎乎的人影正从围墙外翻出,见有人来轻巧地顺着桃树落地,定定看向女孩。
“双儿?”青年上前一步,满脸不可置信的样子。
“少桐哥,你不是在洛城,怎么回来了?”
“昨晚城里到处在传胡麻子要打淮县,我当然要回来带你走!”
青年顾不得其他,从怀里拿出一包酥饼递给女孩:“先跟我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通向洛城的小路布满交错的车辙,逃命的百姓将半尺高的雪踩化,硬生生走出了一条道。
邱少桐掬起一捧干净的雪,脸上彩妆尚未卸去,眼尾黛色妆容晕染,在白茫茫的雾气映衬下更显憔悴。
“少桐哥,你来的路上有没有见着我爹娘?”
青年就着雪咽下一口饼,单手理正衣领:“没有,昨晚逃难的人太多,我走得急没留神。不过你放心,他们多半也是往城里去的,回去后我同你去找。”
少桐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体贴,靠得近了隐隐嗅到一缕冷香。大约是柚子、兰花佐着檀木,同他以前爱用的香膏味道又不一样。
邱家祖祖辈辈制香,传到他父亲这一代约莫一百二十余年,早年在淮县中心的街上有七八间铺面。
当年还是借着爷爷的面子好说歹说才攀上邱家这门亲事。
只可惜后来邱老爷染了烟瘾,卖地卖铺子还不够,临了失了神智,被哄着把家传的手艺和一双儿女拱手让人。
邱少桐模样好,口条好,几经转手被发卖到本地的戏班。年幼时,吴念双常常瞒着父亲去戏班找他,那时候他总被欺负,挨打、挨骂都是常事。
最后一次见他也是冬天。
少桐被罚跪在雪地,吴念双悄悄给他捎去一只桂花蜜糖馅的酥饼,他却让她再也不要来找他。
他还说婚约已在邱家遭难后化作一纸空文,自是不愿再误她前途。
往后只能收到书信。
去岁他唱戏渐渐有了些名声。来信里讲,洛城的酥饼没有淮县好吃,但胜在外皮酥软,倘有机会定要教她尝尝。
时间太久,酥饼残留的暖意淡却,外皮干冷,内里的玫瑰豆沙甜得发苦。
一滴冰冷的泪尚未落到腮边就凝结成冰:“少桐,我也被卖掉了。”
青年闻言一怔,神色紧张:“卖到哪里了?我攒了些钱,大约可以赎你。”
“那你呢?”
“我这辈子除了唱戏还有什么出路......倒是你,家中困难怎么不早些同我说,在外边有没有人欺负你?”
“少桐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只是、只是我已经被卖给人家作姨太太了,昨晚也是趁乱逃走,我真的害怕......”
青年的神色彻底凝固,油彩描绘的艳丽面容褪了色,斑驳成古寺一尊落灰的神女像。
青年眼眸闪烁,似是下了很大决心:“双儿,我们不去洛城了,我带你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生活,好不好?”
见女孩神色犹豫,他又道:“横竖昨夜兵荒马乱,你若不回去,他们定然以为你死在乱兵中,绝计不会因此事牵连家人。”
一时间,吴念双心绪起伏不定,管事妈妈的威胁、母亲的笑容同眼前青年诚挚的眼神不断交错。
向北远眺,铅灰状的阴云背后现出一丝天光,城门隐约可见。
不会再有机会了。
与心上人私奔也许只能活三天,但至少是全然自由的三天。可这对少桐太不公平,他必须舍下辛苦得来的位置和名声,到头一无所有。
见女孩沉默不言,青年有些黯然,声音酸涩:“我知道,我给不了你很好的生活......”
“不是的,我愿意和你走。”热血一股脑涌入头顶,脱口而出后,吴念双心中一阵悔恨,羞恼得咬舌不语。
“当真?”眼前青年现出十足欣喜的神采,点漆似的眸子燃起一簇火星,“我们就去湘西,那儿四季常春,我姑母从前就住那里。”
“少桐......”吴念双羞怯地开口,少女情怀呼之欲出。
青年掬起一捧雪,努力抹去眼角妆容,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锦芝的下落我也知晓了,待会进城你先安顿下来,我再回淮县寻她。”
“锦芝在哪里?每回赶集我都托人打听,却一直没有消息。”
“在一户人家当差,那家人管得严,不许锦芝外出。”
青年打理着女孩歪掉的发髻,宽慰道:“不过我已经结识了那家主人,就算这次没寻到,回头求求情他也会把她放出来的。”
吴念双忽然想起昨夜的动乱,有些不安:“我们现在回去找吧。”
青年却很笃定妹妹安然无恙:“锦芝很聪明的,和你一样聪明,遇到危险早就躲起来了。”
女孩不好意思地笑起来:“那我们三人一同去湘西,你放心,我认识些字,也懂记账,再不济针线活儿也不错,绝不会拖累你。”
青年悄悄牵起她的手,神色隐忍,似在踌躇有些话该不该说。吴念双见他模样,关切道:“怎么啦,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青年摇头:“我只怕配不上你。”
不待对方应答,他又急着开口:“我攒了一些钱,我知你不喜现在的夫君,要是你也不想和我好,到了湘西这笔钱便给你添作嫁妆。”
“我想嫁的,只有你一个。”
女孩眼睛闪着泪光,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他们都说戏子轻贱,可在我眼里,你不是戏子,也不是邱家大少爷,你既不尊贵,也不轻贱,你只是万千人里最寻常的一个,我也是......可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你。”
青年眼眶红透,声音颤抖:“若是我做了不干不净的事呢?”
“天底下有几个干净的人呢?”吴念双想起被她踩着脊背而死于踩踏的男人,心中黯然:“其实我也做了一些不好的事,这样说,我也不算个清白人了。”
女孩牵起青年的手,十指相扣:“你看,就算如此,天底下我们也最最相配。”
青年终于笑起来,空着的手拭去眼泪,另一只手握得更紧。他开始后悔自己贪心不足,总想多攒些钱,没有早日开口要回妹妹。
若非如此,他们三人即刻就可启程。
邱少桐恨着自己的贪念,强撑着笑意:“双儿,我记得你说过想开一家铺子,不知是什么样的?”
女孩心中满怀甜蜜,撒娇式地抱着青年的臂膀,正欲将想过无数次的美梦,亲口说与另一人听。
倒伏的三五具裸尸不合时宜地现出真容。大伯、伯母......再熟悉不过的几张脸,最小的妹妹不过六岁。
吴念双用手帕遮住小女孩的脸,那点儿微薄的甜蜜如冰雪消融。她只有一张手帕,死的人那样多。
每从一具尸体上跨过去,两人的心更冷上一分。
黄泉路也不过如此。死了的人被剥衣估钱,赤条条托身雪地。活着的人见了同伴尸骸,哀哀地,魂魄泡了苦水般酸胀。
雪渐小。道路开阔起来,不见了满地冻毙的尸骸,沿路多了些小食摊和估衣铺。
每路过一个估衣铺,吴念双都细细逡巡一番,直到没看到熟悉的衣物才松下一口气。
两人蹲在雪地同觅食的小雀一般,浑然不觉摊主的眼色。时而看得摊主不耐烦,被驱赶鸟雀一样赶开。
排队进城时,少桐捏了两只雪人捧给女孩看,雀跃得像十来岁的少年:“双儿,快看,像不像我们?”
“像,完全是一模一样呀。”
青年眼中闪着光,微微笑起来,关切道:“在思念家人吗?我们在洛城多留几日,待你同他们见一面再走,如何?”
话音刚落,守城的一队卫兵拿着画像上前,其中一人道:“是她,快通知赵夫人!”
少桐紧紧扣住女孩手腕,努力辩解道:“她是我未婚妻,你们一定是错认了!”
卫兵强硬地隔开少桐,朝着他肚子踹去:“赵三小姐也是你能高攀的,滚!”
“不,别管我了!少桐,照顾好自己——”
青年被重重地惯在地上,青灰的袍子滚了一地污泥,仰着脖子拼死挣扎。
管事妈妈和几个婆子合力扭住女孩手脚。押上马车的瞬间,吴念双挣命甩开管事妈妈,从马车探出身子。
少桐脖颈擦伤,血染红了前襟,连滚带爬地向马车的方向追赶。更远处的地上,雪人摔落一地,头身分离,圆滚滚的肚子被马蹄踏碎。
窗帘降下,此后是长久的黑暗。赵公馆西楼的卧室中,两扇窗帘纷纷闭合,屋内一片昏暗。
管事妈妈端着一碗药汁,神色阴冷,强灌吴念双喝下:“老实点,没几天苦日子给你过了。”
“唔唔。”
吴念双含恨地瞪着她,无比懊恼地意识到所谓的解药只是幌子,赵家原本就没有打算让她长久活着。
每日送的“滋补汤药”才是真正的慢性毒物,好让她自然而然地死去,自此再无替嫁被发现的隐患。
眼泪和药汤浸湿衣领,管事妈妈满意离去,卧室恢复平静。
也许这样死去还能落得一场盛大的葬礼,师长太太、赵府三小姐,出殡那天总免不了从洛城到淮县走一遭,兴许能再见少桐和爹娘一面。
被衾像湿重的黄土加身,汤药被体温蒸发,腥涩微苦的气息和春天被蚯蚓拱过的泥土别无二致。
四处静得吓人,一切声音悉皆远去,连自己的呼吸声都不可听闻。
原来九泉之下是这种感觉,一种强烈的不甘涌上心头,凭什么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死去?
只有活在世间才能见到想见的人。她好想活着,哪怕活得卑微、可怜、没有尊严。
将诸天神佛纷纷求过一轮,冥冥中听到一个声音:你嫁给我,作我太太,好吗?
太太?莫非又是给人作姨太太,也罢,只要能活着做牛做马又有什么要紧。
客厅的西洋钟敲响,时间已是午夜。
砰!
哪里来的枪声?吴念双幽幽转醒,雪夜、枪声和鲜血在脑中搅成一片,一时分不清身在何处。
砰、砰、砰!
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嘎然止息,房门被从外踹开。
“赵三小姐,醒醒神。”
吴念双假眠被识破,正要起身,却发觉她全身被绳子束着不得动弹。
军官将手枪别在腰间,视线在吴念双脸上移开,转头端详起管家心虚的神情:“真像,赵府不会有两个三小姐吧。”
管家讪讪地擦净脸上的血迹:“副官说的哪里话,三小姐就是您眼前的这个。”
“楼下被流弹误伤的疯女人,是你们家的什么人?”
管家十分心虚:“她是夫人家的远房亲戚,家里遭了匪,看她无依无靠的这才收留她住下。”
薛副官也不挑明:“旁的先不论,光你们老爷与胡麻子勾勾搭搭这笔账,一笔人命可平不了。”
柳桃从副官身后走出,笑意盈盈:“三小姐,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房间那头,管家同薛副官低声耳语些什么,副官心领神会地微笑,将一个小物件收进怀中。
吴念双隐约感觉他们在议论自己,忍不住伸长脖子张望。
柳桃侧过身,故意挡住视线。被褥下的绳结被解开,柳桃捻着吴念双粗糙的指节,眼底浮出一丝恨意:“师长可记挂着你呢。”
被佣人强行架起的时候,吴念双双腿发软,差点摔回床上。
副官没了耐心:“三小姐,你现在是赵家送到帅府的人质,若非太太和少爷替你求情,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客厅一片狼藉,三个尸首整齐地排作一排。
楼梯转角,吴念双隐约看见沙发里侧躺着一个女人,心中悚然一惊。女人的手脚无力垂挂着,纯白真丝睡袍染着大片血,地面四散着断线的珍珠。
她是谁?
路过沙发的瞬间,吴念双放慢脚步,看到了一个让她无比惊惧的面孔——沙发上躺着另一个自己。
更准确地说,沙发上躺着真正的赵三小姐。吴念双心绪起伏,被忽视的线索在此刻环环相连。
赵家与胡麻子背地里勾结,图谋在新婚夜夺下淮县。今日副官的所作所为预示他们的谋划全然失利,淮县依然是张师长的天下。
若胡麻子打赢这场仗,赵家损失的只是几个大洋买来的棋子。即便输了,赵家势力深厚又有靠山,而张师长刚在淮县站稳脚跟。
他师长的名头本就掺了不少水分,料想也撼动不了赵家根基。
届时“三小姐”活着就留作人质,死了便算赵家暂还一笔欠债,横竖两头都不吃亏。当然对赵家来说,“三小姐”还是死了最好。
这场局,从头到尾,该死的只有她一个。
吴念双心中戚戚,不可避免地想起离开家时,父亲掂量三块大洋的脆响。三块大洋买一条人命是划算的,毕竟有时候抓壮丁连一块大洋都不会给。
可她到底活了下来,没在枪林弹雨里被打死,也没被那碗药毒死。真正的三小姐却死去了,真是造化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