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长的府邸也逃不过洗劫,那夜之后正门守备多了一倍,每隔十余米远就有一位荷枪实弹的士兵把守。
吴念双被关进一座小院,同她成亲那天的院落又不一样。
这座院子在帅府东南角,人迹罕至,院中长满荒草,横七竖八的杂物堆在廊下。
“六太太,从今以后,这儿就是你的住处了。”
引路的丫鬟语带讥诮,斜着眼睛打量吴念双的反应。见对方无动于衷,有些恼怒:“太太,你娘家那点丑事师长可都知道了。”
吴念双应了一声,静静地看着她。
小环没有如愿从她脸上看到害怕,不知想到什么,半真半假地哎了一声:“作女儿的,这些事哪里做得了主。太太和少爷替你求了情,你的出身又那样好,往日好好伺候着,说不准还有转机。”
吴念双点头谢过,左右环顾发觉柳桃不在,犹豫着将戒指褪下递给小环:“劳烦姑娘,替我打听一个人。”
小环听着描述,恍然道:“你问的,是不是我们二少爷?”
吴念双细细回想:“他的额头可有一颗红痣?”
“那就是了!二少爷那日负伤回来,我们都快吓死了。”小环眼睛咕噜噜转了一圈,忽有所觉:“不过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吴念双本想再说什么,余光瞥见柳桃翠色的衣角隐在暗处,遂止住话头,示意小环继续带路。
小环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提到二少爷嘴角不自觉上扬,眉目间俱是痴气:“你是不知道的,二少爷平日待我们最好,大伙都盼着他早点好起来。”
未曾预料的尘灰迎面而来,小环掩住口鼻连连后退,连打了十来个喷嚏。六只柳木箱子占了大半空间,除此之外就是跛脚木床和不成套的桌椅。
师长府里竟也有这般破落的住处。
吴念双心里有些惊讶,又不免黯然,也许只有这样的处境才与她相配。
小环没有看人脸色的习惯,自顾自收拾起屋子:“这儿以前就荒着,有阵子充作杂物间。不过我也只能帮你这回,往后只有你一个人住了。”
吴念双闻言不免有几分触动。
她再熟悉不过洒扫的活儿,一时忘了身份,同小环合力搬起箱子。
小环卖力地擦桌椅,额头沁出热汗,心直口快:“你倒是没架子,难怪有人让我多关照你。”语毕,又忙捂住嘴,好似被自己吓了一跳。
吴念双被屋子里灰败的气味搅得心乱如麻,没发觉对方的异样。窗扇被木杆支起,一小片天光无声无息地透了进来。
雪过天晴,她心里的雪没能停下。
爹娘一家人生死未卜,少桐受伤不知去向,死在那夜的亡魂不知几何。
她直愣愣顺着一小片天光看着,看草木负雪,看飞鸟和天地,直到视线被高墙阻隔。
年幼时赶集路过高门朱户,远远看高墙耸立,真是说不出的气派。她不明白戏文里的小姐们为何哀怨,又何故出奔。
现今身处其中,始知一二滋味。
她少有地哀怨起来,怨生父无情,恨赵家冷血,惘然哀叹着又恨自己无能。说起来,作为一只鬼的替身也没理由不哀怨。
何况她早已在阎罗殿前画了押,时刻准备成为一只新鬼。吴念双心下凄然,突然觉得活着没什么趣味。
她站起来环顾四周,屋顶漏雨,窗户漏风。这屋子什么都不好,唯独正中的房梁不高不低,是个寻死的好去处。
小环猛一回首,见太太盯着房梁若有所思,被吓了一大跳。
她想起那人如何叮嘱自己好生照顾赵三小姐,一时急得咬到舌头:“太太!你可千万别寻死!”
吴念双听着含糊不清的吐词,正想说些什么,忽然发觉窗外多了一双怨毒的眼睛。
小环讪讪退出,从门外落了锁,很抱歉地向她笑着,那是所有无能为力的好心人的一贯笑容。
吴念双敏锐地捕捉到异常,柳桃并未被她牵连,而且地位看起来在小环之上。这并不符合常理。在她被绑到赵府的日子里,柳桃一定有所动作。
柳桃将食盒放在窗前,幽幽开口:“太太,再想想罢。你若撒手人寰,夫人他们难保伤心得活不成了。”
铺天盖地的愤懑盖过哀怨,吴念双从未受到如此直白的威胁,几乎气昏了头。她明白,柳桃恨自己抛下她独自逃命。
生死有命。犹豫要不要换上柳桃衣服带她一起逃命时,她这般开解自己。生死有命。狠下心抛下柳桃去找家人时,她也这般开解自己。
生和死的界限比想象得还要薄。
吴念双回身看向房梁,只要她想,今晚就能吊死在这。百年树龄的杉木制成的房梁,结实无比,一百个她挂在上面也不成问题。
届时柳桃推开门看见晃悠悠的一双脚,心中又恨又解气。张志和拔去眼中钉,赵家了却一桩心事。
如此种种,皆大欢喜。
母亲呢?她们会在地下团聚,又或十年后白发妇人还在寻她苦命的女儿。吴念双不敢想,心口酸胀得要吐出苦胆。
不行,要振作起来!
她从枪林弹雨中活下来了,从对准她黑洞洞的枪口下活下来了,熬过赵家人的毒计又捡回一条命,绝不能平白放弃。
强撑起一口气,吴念双半靠在坚硬的木床边,咬下一大口馅饼。
下一刻,她被浓郁的葱香摄住心神,紧接着是带着丝丝甜味的肉香和爽口的青菜香气。
饼皮酥脆,肉馅多汁,那是新鲜食材同诸多香料经过细心烹饪才能得享的滋味。再揭开汤盅盖子,里面是一份莲子银耳甜酒酿,最上边撒着干桂花。
吴念双想起了母亲和姐姐,往年初夏,她们总是结伴采摘莲蓬去市集叫卖。
傍晚回家的路上,母亲用剩下的莲蓬与小贩换一碗糖水,三个人就这样分喝一小碗甜得发苦的糖水。
她们终年劳碌,勤俭到极点,此生却难有机会喝上这样味美的甜汤。吴念双大口吃着饼,急促地吞咽,胃部发出咕噜咕噜的哀鸣。
好饿。
前所未有的饥饿感从腹部蔓延至胸腔,也许她从出世以来就没有真正饱足过。
食欲有罪。
吴念双一边吃一边羞愧不止,但有时候也想让母亲和姐妹们一同尝尝这种令人羞愧的味道。
此刻,她必须离开这里的理由又多了一条。
食盒里一点不剩。
一种迫切的欲望,几乎是源于生命的本能盖过饥饿和痛苦,但那不是食欲,也不是其他寻常的欲望。
寒风从屋顶和窗纸缺处不住地吹拂,月亮笼成灯火大小的清晖照耀她。
她闭着眼睛,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来自广阔天地、山川日月和无垠自由的原始召唤。
必须找到一条求生之路,这条路通往自由,通往更广大的天地,也通往她所爱之人。
在心中把这些日种种经历又过了一遍,吴念双隐隐地抓住几分破局关键。她捡起掉落的饼皮碎送进嘴里,猛然想起小环口中待众人都好的二少爷。
谁曾想那晚生死相搏的人是这样的身份,他居然还为素不相识的六太太求情。
真是冤家路窄。
她心绪汹涌,不恨自己刺伤贵人结怨,只恨她自己不是什么少爷。一句话就能翻覆生死,她渴慕这样的权力。
只是那些离她太远太远了。吴念双黯然地想,不多时又振作精神想起对策。月亮移到最西边看不见的地方时,一个计划在她脑中成型。
“师长,六太太派人传话,说要见你。”
张志和正为前线的损伤恼火:“告诉她,想活命就老实在窝里猫着,还没收拾到她呢。”
“六太太还说,她恨娘家人抛弃她,说是要把赵家的机密通通告诉你。”
张志和眉毛一挑,有些稀奇:“让她过来。”
吴念双迈着一夜速成班学到的属于赵三小姐的步子缓缓而来。她没有缠过足,只能假装一副弱柳扶风的姿态,时而摇过了头,时而又僵得像木头。
张志和看得不耐烦:“听说你要把娘家人卖了?”
没想到老头这么直白,吴念双楞了一瞬:“师座说差了,明明是他们把我卖了。我以前糊涂,以为就算出了门他们心里也有我,没想到......”
女孩抬手抹了一下眼泪,看向张志和的眼睛亮亮的,哽咽道:“我现在才知道师座是唯一值得依靠的人。”
张志和不动声色,眉头松缓下来:“你知道些什么?”
“赵家有一条暗道,从后院某个地方通向城外,而且不止一条,里面藏了很多东西。”
吴念双殷勤地念着昨晚编好的台词。她很确定赵府有暗道,入府当天她亲眼看见有几个人神神秘秘地从花园假山里钻进去,再回头看就悄然无踪。
老头没有反应,吴念双装作迟疑着又道:“其实我以前在家的时候就听说父兄和一个姓周还是邹的长官,还有兰城几个大官有来往,父亲好像一直对师座.......”
“说下去。”
女孩露出极其害怕又愧疚的神色:“他们想把你赶出淮县,好独占更多好处。父亲想对谁不利就会花钱买通那人手下,不知道有没有在师座身边安插眼线。”
张志和眉间拧成川字,这女人说了一堆废话,只有这一句说到他心头上。他确实怀疑军队出了内奸,只是没有根据。
“哦,那么,我想赵三小姐一定很清楚谁是内奸吧。”
眼见终于有一块筹码动摇了对方,吴念双按耐住欣喜,看着张志和脸色心领神会:“大约知道一些。”
消息很快传下去,不多时门外站了一排军官,每个都是张志和的怀疑对象。一声令下,院落中闲杂人一并退却。
吴念双慢慢地在众人眼前走过,队伍中几人额角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最边上的人手脚从进门时就开始哆嗦,看起来时刻准备求饶。
张志和将一把手枪交到她手上,贴着她耳边十分体贴道:“这里正好有五枚子弹,你若是担心指认内奸的消息穿到你父亲耳里,把他们一起杀了也无大碍。”
真是歹毒的老头,吴念双自觉这辈子坏不过这老头。
军官们的军衔足以证明他们是追随张志和多年的老人,没有充足证据,他自是不便处置。
前不久军队扩编过一次,吸纳了数千新兵,顺势提拔不少将士。也许是老人拥兵自重,也许他只是真的不需要这些人,这些人也恰好有嫌疑。
只要有足够的利益,任何人都可以是内奸。
吴念双很清楚老头不希望看到她把人都杀了,这只是一个打草惊蛇的试探,顺带合情合理的敲打。
淮县打下来大半年,新的动乱业已平定。张志和一声令下,一排驴等着她杀,可她真不知道谁是内奸,只好向直哆嗦的那人走去:“你......”
那人以为自己被指认了,瞬间被吓破了胆:“不是我,师座,真不是我!赵家是给我送了两根金条,我、我收下了,还都原封不动地放着准备孝敬您呢。我没答应他们啊!”
吴念双功成身退,将手枪原封不动地还给张志和。
不料老头不肯接,只定定地看着她:“夫人不是说,从此和我张某人在一条船上同生共死吗?现在他要我的命,你说怎么办?”
内奸吓得瘫软在地,哭喊着哀求饶他一命。
吴念双几乎听到自己的血液奔流声,脑袋一阵嗡鸣,下意识举枪对着那人。张志和贴心地拉开保险栓,其余军官们生怕跳弹伤人连连后退。
没有瞄准的过程,吴念双按下扳机,她知道这一枪必定不中。
砰!砰!
两声枪响?
吴念双睁开眼,只看见穿白色西服的青年人一枪打碎了男人脑袋,血在砖石地上溅开一朵黑红的花。
正午雪地,白衣青年微笑着收枪,受伤的半边手臂被石膏固定,坦然地像超度而不是枪杀了一个人。
他朝众人走来:“父亲,这种事怎么不叫上我。”
张志和没什么表情:“伤都好些了?”
“当然,不然也不能来这儿为您分忧。”青年向旁边扫了一眼:“这位是六太太吧?真是......”
青年正想找个好词给后妈安上,再一细看发现这人竟然是那夜刺伤他的人,一时语塞:“真是女中豪杰。”
吴念双两眼一黑:“过誉了,我也只是想为师座分忧。”
青年笑起来,语气里不无讥讽:“阿妈,都是一家人,叫这么生分做什么。”
吴念双得了话茬立刻表明决心:“师座,我知道你见了我心里难免不痛快。我不求能再当你的太太过富贵日子,只想着往后有机会能为你尽一份心。”
那头女人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表忠心的空话,张志和像见了西洋新玩意似的,起了点兴头:“哦,你竟有这样的志气,看来作我太太委屈了你。”
不待女人辩解,张志和又道:“现在就有这个机会,你同薛副官去把淮县大大小小的富户搜罗起来,筹措军资的事交给你了。”
“父亲,我可以同去吗?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才知道父亲平日多不容易,我也想为你分担一些。”
张志和眼神在儿子和吴念双两人间逡巡,也不知看出什么,忽然松了口:“那就你们两个,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