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念双第一次坐汽车,只觉得比马车舒服多了,开出去老远也不怎么颠簸。
正当她靠着椅背盘算这差事干不成跑路的几率有几成,身边人拉住她的手掌心开始解读。
“哇,你这手相。”青年发出聒噪的赞叹:“这掌纹这么长,真赛过活王八。”
“过奖。”吴念双试着抽出手未遂。
“唉,可惜情路多舛,终难与良人相守啊。”
这句话说中了她心中的痛处,但又不便发作。吴念双猛然收回手,狠狠瞪了他一眼:“劳烦二少爷费心。”
青年忽然没头没尾道:“路荣,听说南湾桥前几天死了个女人,你说我们过桥的时候会不会被抓去当水鬼。”
开车的正是那晚的军装青年,此刻从后视镜打量着吴念双,有些不确定:“少爷,我看她有点眼熟,莫非是那天偷听我们说话的人?”
“车开出二里地认出来了,也算有点长进。”
吴念双平白被污蔑,有些不平:“我没有偷听,那晚从墙上摔下来磕昏了头,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
青年很认同:“她确实没有偷听,明明是你把情报送到人耳朵里。”
路荣有些委屈,恍然间从少爷方才那番没头没尾的话里咂摸出了点意思:“南湾桥就在前面,少爷,你要不要先下车,湖水不深但有淤泥,离近了恐怕会弄脏你衣服。”
这是要杀人灭口!吴念双回过了神,终于明白青年为什么枪杀内奸,又为什么跟着她做这些得罪人的苦差事。
小环对二少爷的赞不绝口,那晚放她离开军营,以及为六太太求情这些事让她误认为这是一个真正心善的人。
她对他卸下了一半防备,没想到在这里等着她!
吴念双冷汗涔涔,更加远离了要夺她性命的瘟神,半边身体紧贴车壁。她没有勇气从高速行驶的汽车上跳下,更何况她根本不知道怎么打开车门。
前面隐约看到湖水的轮廓,再不挣扎一下只能做水鬼了。吴念双挤出眼泪:“二少爷,杀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留着你对我有什么好处吗?”
“我发誓,那晚的事我一个字都不会和师长提起。”
青年怅然地唉了一声:“你可是连爹娘都卖了,听了真叫人寒心。”
“不,不是这样的。”
吴念双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第一次恨自己假话编的太真。那些关于赵家的秘闻大半都是她凭空捏造,但也绝非空穴来风。
这世道但凡有点权势和家底的,难保不笼络些军阀官员。至于收买眼线、挖地窖暗道好藏钱保命更是常事,至于不小心指出内奸纯属意外。
她把这些实话半真半假地倒出来,一面抽泣一面偷偷看青年脸色:“我哪里知道什么,这些事父亲从来不会透露半个字。我只是怕师长记恨,哪天一枪给我毙了,才......鬼迷心窍编了这些瞎话。”
青年一言不发,看着湖水出神。路荣在桥中心停车,只等一句指示。
吴念双急了:“我怎么说也是你爹明媒正娶的夫人,你这么对我,真是,真是大逆不道!”
青年讶异地看了她一眼:“不是说从此不求当他太太的吗?这会儿又当上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不,其实......”吴念双真的被气出眼泪,头一回遇上克星,变得语无伦次。
“哦,我明白了,你是嫌弃师长又老又丑,而且你还是第六个姨太太,宁愿去死也不甘心侍奉他,对吗?”
吴念双收住眼泪,言辞诚恳:“其实我还是很想活着的。”
青年突然向她伸手,吴念双一怔,以为又要看手相,准备把手掌递过去。
青年大不理解:“那晚你在巷子里捡到的东西,还给我。”
吴念双努力回忆,似乎只有半根烛台和一枚纽扣,但又不敢实说,唯恐承认没捡到该捡的,从而失去利用价值被扔进湖底。
“是捡到了点东西,当时慌慌张张的,就直接收到袖子里,也不知道放哪里去了。”
“是什么?”
“一路逃命没顾得上看,我哪里知道。”
“你最好说的是实话。”青年不再是那副玩笑的态度,近乎威胁道:“我知道你的秘密,也希望你信守承诺。”
路荣看不懂瞬息万变的情形:“少爷,还动手吗?”
“你说呢。”
汽车再次发动,青年偏过头打量着吴念双:“你看着不大像赵家的三小姐。”
吴念双心快要跳出来,难道这就要被发现了?她强装镇定,勉力微笑,几乎要哭出来:“二少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青年用手帕擦去她的眼泪,不知想到了什么,无端开始狂笑:“你一定要见见老头的几个太太,你们搭个台子,全家都不用去外面看戏了。”
“你说,你这么会骗人,演技也不赖。”
青年像一只初通人性的大狗,把头伸到掩面哭泣的女孩跟前:“在哪儿学的,教教我。”
吴念双半真半假地呜呜哭着,抽空瞪他一眼,恶狠狠表达了“滚远点”的意思。
大狗非但不滚,若非车厢空间有限,他几乎要乐得在地上打滚。他笑出了眼泪,径直从路荣口袋抽出手帕擦泪。
青年介于一种喜悲交加的状态,刻意的狂喜下是难以掩饰的悲怮。但凡旁边有其他人,免不了指指点点说这人疯了。
路荣担心少爷的精神状态,把一切归咎到那个女人头上:“少爷,前面还有一条深点的河。”
吴念双终于受不了这样的精神虐待。
一个神经病,一个愣头青。她真的消受不起,也开始发疯:“对,就是前面那条河,我从那儿跳下去,你满意了吧!”
“不至于。”青年擦干眼泪,冷静了一点:“路荣有时候也会开玩笑的,你不要当真。”
路荣不十分理解,虽然是真心实意地出谋划策,但还是很给面子地附和:“六太太对不住,我方才是担心少爷笑裂了伤口才口出不逊,啊不,我是想说是开玩笑的,您别见怪。”
吴念双终于明白青年为什么要把这样一个不折不扣的傻瓜带在身边。除了他忠诚,健壮,执行力强,最重要的是他难得地有一颗真心。
他认真地想帮少爷除却一切隐患,虽然从来不得要领,却也很难不让人心生爱怜。
这个世道,黄金百两也难换一颗真心。
吴念双不打算计较什么了,天下人算来算去也不过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好操弄旁人的性命。
等为自己卖命的人足够多时,就能一步登天。
真没意思。
第一户人家快到了,吴念双凭着记忆把那晚管事妈妈告诉她的赵家亲友本家等事宜和盘托出,颇有一种大仇得报的痛快。
“你知道怎么筹措军资吗?”
这话问到吴念双心坎里,她确实不知道这些,但发生了前面种种情形一时也不肯低头请教。
“这些事以前不是你办的吗?我只负责带路。”
“我伤还没好全,哪里动得了。”
青年半坐半躺,语气轻佻:“我母亲走的早,好不容易盼来了第六个阿妈,您可得多疼我。”
“不要脸。”吴念双小声骂了一句,发誓不再理他。
空气安静了几分钟。
青年似乎很怕被冷落,自己利索地下了台阶:“到底是你的叔父,你都亲自来了,交给我这个外人去办不合适吧。”
见青年意有所指,吴念双猜测他也许是想着让自己帮衬着自家人,少搜刮一些财物。
真是可恶,她明明恨得要死,对着这番驴唇不对马嘴的好意,却不好说什么。
“我是头一回办这种事情,况且我往日同叔父他们难得见几次面,若是你打算怎么办?”
“这种得罪人的差事都敢包揽,我还以为你真打算和赵家一刀两断了。”
青年悠悠地哼起一曲小调:“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嘛。”
吴念双试探着问:“先礼后兵?怎么礼,怎么兵?”
“放心,他们熟练得很。”青年指指身后三辆军用卡车:“一见了面,就什么都明白了。”
“若是他们只肯给一点点呢?”
“你怎么知道是一点点?”
“......不知道,不过到底多少能交差呢?”
“这个问题问得好,给多少不重要,只要最后的账目让师长满意,他们的一点点和全部有什么分别?”
“唉,那还是你去吧,我可不清楚这些。”吴念双一阵苦恼,立刻心思活络地规划起逃跑路线。
“我敢说,如果你什么也不做就这样回去,不会再有第二次出门的日子。”
青年看穿了她的心思:“城里都是守备,他敢放人出来就不怕你逃走。”
他将账本塞到她手里:“这是唯一的机会,证明你的价值。”
粉墙黛瓦,假山流水,亭台阁谢掩映在层叠的芭蕉、梧桐和柳树里。
这样美的景色看久了也惹人生厌,吴念双一面核算账目,一面看着远处搬运箱子的士兵,顿时哈欠连天。
这是第五户人家。
他们奔波了整整一个下午,三楼卡车终于有填满的迹象。
说实话,在搜刮可观的财物的同时把握分寸,以至于不教对方反目或是远遁,这还真是门学问。
修习三个时辰,吴念双略有所悟,时不时也能巧妙地配合着再敲一笔。
那些人看向赵三小姐的眼睛几乎要吃人,想到这儿吴念双不觉发笑,这样的事情再来一百遍也不会腻。
青年察觉到她几乎强压不下的嘴角,讶异道:“你同他们有旧怨?”
“没有呀。”吴念双语气轻快,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快乐。
“我明白了,你和我爹一个德行,最爱干这些打家劫舍的事,看到别人痛苦就心里快活。”
“怎么会,我明明是为师座筹措军资,打家劫舍的事情是你在做呢。”
青年头一次认真地将吴念双上下打量了一番,郑重宣布:“我爹过去是土匪,我看你是天生的恶人,也算土匪预备役,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你才是和他登对的土匪!”
此言一出,吴念双瞬间意识到自己忘了分寸,连忙弥补:“唉,我也是没想到他真这么狠心,这回把娘家人得罪了精光,以后不知道怎么是好。”
青年一副你才知道的神色,一贯地对所有蠢货报以有限的同情和无限的讥讽:“不如好好做我第六个阿妈,等我将来孝敬您老。”
“你不向你爹讨个营长连长的当当,却只管在这儿当缩头乌龟,莫非你爹不肯给你?”吴念双摸清了这人不会轻易动怒,习惯性地开始拱火。
“没意思,打仗有什么意思。”
“你是打算做一辈子富贵闲人咯。”
“怎么能说一辈子呢,万一我爹明天死了,我这不就做到头了。”
青年说话全无顾忌:“说起来,还是这种差事干着有趣味,每多从他们身上刮一层皮下来,啧啧啧,痛快!”
青年恣意的表情不似作伪,吴念双没想到在这方面也能碰到知音:“怎么个痛快法?”
“就像把开水灌进蚂蚁洞一样痛快呀。”
青年几乎快笑出声:“他们藏了几代人的钱财被抢走,什么也没有了。唉,你不知道的,拿走他们的钱比要了他们的命还难受。”
吴念双看着青年扭曲的神色,一阵胆寒:“你才是真土匪吧。”
青年转过脸定定地凝视着吴念双:“你不觉得他们该死吗?”
吴念双接不了这种可怕的话,又怕自己也说出些可怕的东西,只是沉默。
青年神色归于沉寂:“我以为你能明白。”
吴念双摇下车窗,迎着冷风出神,不太想辜负这番接近真心的真心话。
她想了又想,还是答不了这个问题,只是想起一桩相近的旧事。
“我听说有一年闹饥荒,饿死好多人,有户人家囤了粮食,好些人上门来求,他却不肯贱价卖给人家。最后粮食还是被流民抢走了,他们把那人打了一顿,离开时说他该死......”
吴念双仰着头,语气闷闷的:“我觉得,他们说得对。”
青年闻言,追忆起什么,露出眷恋的神色:“你说,人生而平等吗?”
平等这个词离她太过遥远。
她听过“创立民国,平均地权”的口号,也听爷爷说过做生意要收支平衡,却不晓得什么是平等。
青年只能自问自答:“我母亲告诉我人生而平等,所以我不可以轻视屋中的侍从,而是要待每个人一样好。”
吴念双略略明白了平等的含义:“外面很少很少见到平等。替人种地的,拥有很多土地的和拿枪的不会平等,年纪小的和年纪大的也不会平等,男人和女人更不平等。你说,人生而平等吗?”
青年似乎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一直等到车开出老远,他才回了神:“我想,还是应该平等的。”
“你有时候也是一个大好人,以及明白人。”想起小环对二少爷的评价,吴念双重新更正,更严谨地对他下了判断。
“什么叫有时候?”
“你要把我扔河里的时候就不算好人。”
青年点头称是:“你倒是不计前嫌,有时候也算是一个明白人。”
“什么叫有时候?我糊涂过吗?”
青年笑起来:“你这样直愣愣地发问,就显得很呆。”
吴念双也微笑起来:“你这样从外表去评判人,也不如何高明。”
“怎么说?”
吴念双摸着袖子里刚偷来的手枪和金条,心里美滋滋的,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微笑着看向对方。
青年被看得发毛,索性转头看向窗外,不知看到了什么,连忙吩咐路荣停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