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清寒,吴念双拢住耳边被吹散的头发,松松地挽了个发髻,心念百转千回。
她一面匆匆地走着,一面摸着怀中梅香塞给她的信物和钱袋,心中始终盘旋着梅香那句近乎遗言的话。
梅香请她帮忙,一旦自己身死,就把这些交给大小姐。
好像她已经料定了自己活不长。
吴念双并非善心人,可也不忍心见到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平白消失。她在这里无依无靠,在张志和面前也说不上话,更别谈求情。
况且梅香身负污名,就连四太太对她也不管不顾。思来想去,只能想到一个人身上,那人让她难以捉摸,也并不十分值得信任。
可危难当头,她唯一能寄予希望的,居然只有他。
“小环,二少爷的住处在哪里?”
小环方才一直隔着墙,并不知道那头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太太翻墙回来就心事重重的。
“二少爷住得离大太太近,就在靠近西花园那边。”
吴念双“哦”了一声,请小环先行回去。
小环有些不放心:“太太,天这么晚,你一个人去见少爷,我怕......”
“我是有要紧事找他,别担心,你先回去等我。”
她畅通无阻地进了院子,沿路没有遇见任何人,顺利地像走进了圈套。
偌大的院子里,只有两颗梧桐。一颗高大,树冠抵着屋檐。另一颗瘦瘦矮矮的,只怕是去年初春才种下。
两颗梧桐很不相称地站在两边,稍远一点的地方堆了一些木条,靠近墙角放了一只笼子,里面似有活物在动。
吴念双打量着古怪的院子,心里斟酌言辞,敲响了门。
“谁?”
“是我,二少爷,我有些事找你。”
张景淮向里拉开门,心底起疑:“这么晚了,六太太找我,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吴念双认真地点点头,向后警惕地环顾了一圈,见无人跟随,闪身进了屋子。
张景淮连连后退,避让来人,正准备说些什么却见对方一脸紧张:“有人要害梅香,这件事,你能帮忙吗?”
“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我亲眼看见的。”
“你去找梅香做什么,那里怪偏的。”
见眼前人起了疑心,吴念双信口捏了个理由:“我先前住梅香院子隔壁,在那儿掉了一只耳环,今晚去找,没想到就听见梅香在求救。”
“要杀她的人是谁,你看清了吗?”
“我只看见他挺高的,穿了一件黑袍子,掐着梅香脖子的时候特别吓人,可惜脸长什么样没看清。”
“你是如何把他吓退的?按理说,他应当把你们两个灭口才是。”
吴念双只觉冷汗连连,她不想透露自己有枪这件事,语气也只好变得强硬。
“这算什么,那天在巷子里,就我一个人,你不是也没沾到便宜。”
张景淮转身开门,一副送客的模样:“赵小姐胆识过人,我想保护梅香这件小事,也不需要我插手了。”
对方语气重音放在“赵小姐”三个字上,吴念双隐隐觉得,他在怀疑自己的身份,只是没有证据。
“二少爷息怒,我初来乍到,说话失了分寸还请你多包涵,可......梅香能不能活只看你一句话了。”
张景淮最恨被人左右,这女人三言两语,就把一条人命绑在自己身上。在她嘴里,救人一命,就像吹吹烟灰那么简单。
他心里只想冷笑,然后把这个不知深浅的女人赶出去,最好永远不要再见。
“你知道,梅香为什么被关在那间院子里,又为什么,人人都可以欺侮她吗?”
“她做了不该做的事。”
“那你知道是和谁吗”
“一个家丁,已经被打死了。”
“那你猜,她为什么没有一起被打死呢。”
吴念双感到一阵悚然,后知后觉地察觉出其中的微妙之处。以张志和的容人之量,打死一个给他戴绿帽子的无名无分女人,才是应有之义。
莫非其中另有玄机?
可是她实在不知道其中原委,只好拿出梅香交托的信物最后争取一下:“梅香说,若她身死,就把这些交给大小姐。”
她猜想,张景淮同他大姐关系看起来不错,应该不至于见死不救。
“喜月?原来是她。”
张景淮看了一眼信物,心中已有成算:“你先回去吧,东西我会转交给喜月。”
吴念双按住男人的手:“梅香说她没死之前一定不要给大小姐,你打算怎么办。”
“我心里有数,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吴念双转身欲走,忽然想起之前的一个谎没有圆好。虽然他没问,但本着事事周全的道理还是找了个借口补上缺处。
“二少爷,我回去又找了找,那日在巷子里捡到的东西不见了,也不知丢哪儿了......”
张景淮盯着女人怯怯的神情,想起柳桃还来的玉佩,脸色愈发阴沉。
骗子。
无数人因他而死的那夜,他把唯一的恻隐之心给了她,却换来满口谎言。
一瞬间,他恨起了眼前女人,胜过恨世上任何人。
张景淮强压下滔天怒气,换上平静的,让人信任的表情:“无事,那样东西柳桃已经还给我了。”
女人呆愣了一瞬,很惊慌的样子,很快挤出一种令人作呕的假笑:“那我就放心了,杨小姐那边我已经按你的意思托人传信,有消息我再和你说。”
他看着女人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面容渐渐扭曲。母亲柔和的笑容,和所有卑鄙的、妄想欺骗他利用他的面孔交错着。
至爱和至恨,都在这里了。
张景淮轻抚着玉佩,像母亲摩挲他头顶那样,柔柔的,满怀爱意。他告诉自己,还不到时候,这个女人是他破局的关键。
薛副官把他拖下水,老头也许已经对他起了疑心,再耽搁下去吉凶难测。
老东西从来没有为他打算过,不给他带兵,不许他留学,甚至借他名头去外边某个差事也不应允。
不过是师长拴在后宅的狗罢了。那些人背后这么说,大哥死后,没有人看得起他这个不学无术的二少爷。
张景淮从抽屉暗格掏出手枪,一颗颗填上子弹。黄铜外壳轻轻擦过弹膛,发出令人毛孔舒张的脆响。
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抱有幻想。
青年起身,从酒架高处挑出一瓶洋酒,自斟自饮。镜子里,只有一盏油灯带着暖光,点亮了极小的空间。
光照不到的地方黑乎乎的,青年看着镜中模糊的人影,月光从身后的窗洞里倾出,落在他身上变成青蓝色的颜料。
夜风撩起帘幕,月冷如霜,鬼影幢幢。他寂寂然端坐着,眉目先是冷硬,渐渐现出隐忍至极的愤怒相,怒气沸腾着冷却,化作万千森然戾气。
极浅的哀意被戾气盖过,又不甘地浮起。
镜中倒影清晰起来,影子不动不摇,落在瞳孔里一点点成形。分明是罗刹像,却又因为那点哀意蒙了尘,成了荒山野寺里一尊无人祭扫的罗刹鬼像。
罗刹无悲无怒,无怖无畏,不受礼法纲常约束,不为七情六欲所累。他决定走下自造的神龛之日,恶鬼道中又多一人。
次日清晨,吴念双起得很早。院子里起了一层薄雾,远处屋檐云遮雾绕的,看不真切。
吴念双换上一身花团锦簇的衣衫,又从梳妆匣捡出一对碧色长簪,左看右看,拿不定主意。
院子里,小环也不知去向。
她再次确认了床底金条还在,随后取出一根金条揣在怀里,像往常一样把枪塞进袖子。
虽然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她还是随时准备逃跑。吴念双对着镜子又练习了一遍行礼,正准备出门去见四太太。
小环慌慌张张地闯进来,脸色雪白,一看就是刚哭过。
“怎么了?”
“含芝没了。”
说完这句,小环开始伏在桌子上呜呜哭起来。
“含芝是你的同乡?”
小环一面呜咽,一面把含芝昨夜如何失踪,又如何被从一只枯井里打捞上来的事从头道来。
“含芝怎么可能自尽呢!”小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一把抓住吴念双袖子:“六太太,一定是有人害她的......”
“我们一起去看看,若是有人害她,总会能看出些什么。”
最西边荒废的院子里,一群人围着白布盖着的尸体,正窃窃私语。
井下有人在喊:“绳子绑紧了,快拉上去。”
恶臭的气味从井下传上来,众人捂住口鼻,纷纷后退。一具半腐烂的尸体从井下被捞出,有眼尖的人瞬间喊起来:“这不是翠红吗?”
人群中又是一阵喧嚷。
小环蹲在尸体旁,掀起白布一角,口中碎碎念叨着不知何处听来的经文。她不识字,经文和眼泪一样断断续续地一字字往下落。
末了,小环红着眼再哭不出来,拿出手绢给含芝合了眼。
袁氏站在院门外,掩着鼻子:“怎么回事?”
方才下井的人回禀:“今儿早上,我还在前院挑水,就听到虎子在喊死人了,我跟着他到枯井跟前,一看,里面竟然真的有两个死人!”
名叫虎子的小孩见了四太太,赶忙下跪:“太太好,我是周管事的侄子,在府里就是做一些打理花草的事,今天路过这里,发现井上盖了一块大石头,觉得奇怪就多看了一眼......”
袁氏点点头,又问:“身份确认了没有?”
周管事躬身向前:“一个叫含芝,昨晚上不见了,一个叫翠红,失踪好些日子了,也没人知道什么时候不见的。她们都是院子里的粗使丫头,平时也没人注意。”
小环猛地跪倒在四太太跟前:“太太,含芝是被人害死的,您一定要找到凶手替她伸冤啊。”
“你等会儿先跟我回去,把知道的都告诉我。”
袁氏支使身边的丫鬟扶起小环,从袖子里取出钱袋:“这是赏银,凡有知道线索的皆可领钱。”
人群骚动起来。
袁氏吩咐下人先不要将此事大肆宣张出去,招呼吴念双随她一起离开。
只方才一会儿的功夫,吴念双已经注意到院子东南角的枯草被压倒了一片,压着井口的石头边缘有暗红色的痕迹。
碍于身份,此时不便查验。
她只得跟着四太太先回去,离开院子前,余光瞥见一个小丫头在枯草丛中寻找些什么。
小环好容易收住了眼泪。吴念双悄悄示意她往回看,贴在她耳边极快地说了句话。
夜深了,通向偏僻小院的路黑漆漆的,半点光亮不见。夜鸦哇哇啼叫,呕血一样,也许下一刻就能把嗓子叫破。
奇怪的是,小环今天丝毫不怕,大着胆子走在前头。快靠近院子的时候,两人从墙壁的花窗里看见了微弱的火光。
有人在井边烧纸钱。
火光明灭不定,黄纸烧成的灰烬在风中四散,青蓝的烟灰鬼魂一样缠绕在枯井边。
小环悄声道:“就是白天的小桃,要捉住她吗?”
吴念双摇头,示意小环不要出声。
二人躲在墙后,吴念双掐着嗓子:“你为何害我!”
小丫头本哀伤着,闻言直接吓倒在地:“你是谁的鬼魂,我没有害你!”
“我可亲眼看到了......”
“那都是、都是他威胁我干的,你行行好,快投胎去吧,我给你烧多多的纸钱。”
墙后,两人交换了视线,似乎觉出一点眉目。
吴念双继续捏着嗓子道:“他害了我,你却袖手旁观,我好恨——”
那小丫头哆嗦着四处环顾,更加惊恐:“不、不,姐姐,你饶了我吧!”
两人快步走到小丫头身后,一把扣住她的手臂:“他威胁你做什么了!”
小丫头见不是鬼魂作祟,也不再发抖,只是瑟缩着不敢说话。
“你再不如实交代,我只能把你送到四太太跟前了。”
“千万别告诉四太太!”小丫头害怕极了:“他让我趁无人时到这儿找一样东西。”
“东西呢?”
小丫头很不情愿地拿出一盒洋烟:“就是这个。”
洋烟盒子上印着花哨的风景画,红底金字写着些让人看不懂的洋文。
吴念双只知道,这种洋烟淮县大约是没得卖的,这儿的人大多抽土烟。也只有手中富余的人才有闲钱买这些舶来品。
“谁指派你来的?”
小丫头只是摇头:“不能说,说了他会打死我的。”
小环伏在小丫头耳边:“含芝待我像亲姐妹一样好,你悄悄告诉我,我绝不会让别人知道是你透露的。”
见她仍不肯说,吴念双只得冷了脸:“那只能带她去见四太太了。”
小丫头梗直了脖子,还是不肯说,更有一头撞死在井边的架势。
小环试着开解:“小妹妹,这事关两条人命,你再想想呢。”
小丫头凄然地落了泪:“说是死,不说到了四太太那儿,她也饶不了我.......姐姐,都是可怜人,你能放我一条生路吗?”
吴念双和小环面面相觑,到底狠不下这个心,只扣下了洋烟盒,放她去了。
到了后半夜,天空大半被黑云遮住,星星隐没在看不见的地方。四下黑漆漆的,只有一只小月亮勉力地睁着,俯瞰世间。
两人忙活了半宿,终于在被压倒的枯草丛里找到些血迹和脚印。多亏了前几日下雪,雪化后的污泥更容易留下脚印。
小环几经转手被卖到张府之前,家中祖辈都是画中堂像维生。她自小耳濡目染,虽然没有正经学过,对画图也算有些心得。
吴念双取来纸笔,小环比照着污泥中的脚印,仔细画下脚印图样。
较小的印子无疑是含芝留下的,而另一个尺码更大,痕迹更深的,自然就是凶手。两人走时不太放心,又用纸拓下几张模糊不清的印子,以备不时之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