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只能偶尔听到一声咳嗽,闷闷的,像往死水里投了一粒石子。
众人低头坐着,迟迟不敢散会。地板上的尸体还没有清理,黏腻的血腥味无处不在。
张志和掐灭烟头,随手摆弄沙盘上的旗子,乍一看在思索用兵之道。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旗子围成的图案都是一只王八。
大伙看着王八图,坐成两列石头王八像。
张志和一把揉散沙盘布局,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染血的子弹:“胡麻子在城头挂成肉干了,可我心里还不踏实,三百多个弟兄不明不白地死了,有的还死在自己人手里,这事得有个交代。”
薛副官和圆脸男人目光交汇一瞬,又各自看向别处。桌尾三个低阶军官面色茫然,并不明了师长此话从何说起。
张景淮坐在最末端,慢悠悠地掂量手中的蓝色筹码。闻言抬头扫视众人脸色,见他们个个如临大敌,不免觉得好笑。
他置身事外,只等大幕拉起。
戴眼镜的技术员打开随身的小盒子,里面是型号各异的弹片:“都是从伤员身上取出来的,其中三颗子弹来自城西失窃的那批军火。”
圆脸男人接过盒子,仔细辨认:“确实是去年娑水大捷缴获的那批,南洋军工厂的货,不多见。”
盒子一个接一个地传递着,接过盒子的人十分配合,默契地露出不同程度的惊讶,唯恐显得太冷静惹上嫌疑。
只有薛副官和张景淮无动于衷,前者是张志和心腹,只怕对军械库失窃早有耳闻。后者是临时被拉来开会的亲儿子,无论如何也怀疑不到他头上。
薛副官找准时机开口:“师座,我想起来了,西城军械库的守卫有好几个是新兵,问责的时候那些新兵都不见了,只怕都是安插的间谍。胡麻子背后有淮县豪绅支持,我去接回六太太的那天,发现赵公馆里还有胡麻子身边溃逃的亲兵......”
张志和不动声色:“说下去。”
“那人大约是提前得了消息,我也只在车里远远瞧见他从赵公馆里跑出来,我进去时一群人拦着,也没见到赵老爷和赵夫人,说是罗司令请他们到府上做客去了。”
“这些你都说过了,我只想知道兵械库里丢了的那些军火,特别是没能运出城的那批藏哪儿了?”
薛副官迟疑了一下:“这不好说,大半个仓库的货,就算是那夜趁乱全都运走了,总该留下蛛丝马迹,但现在却像凭空蒸发了一样。”
戴眼镜的男人若有所思:“也许是胡麻子的溃兵一起带走了,现在说不准就在洛城哪个地方藏着。”
张景淮百无聊赖地喝茶看窗景,忽然被点名:“那晚钱麟战死,临时守北门的似乎是二少爷......”
张景淮抬眼和圆脸男人对上,目光交错间暗流汹涌:“那晚我刚从前线回来,下面人告诉我钱长官伤重不治,北门守卫被抽走大半,钱麟一死人心动摇,又跑了几个......”
他似是想到极烦恼的事,眉头紧皱:“我没带过兵,并不懂这些,他们怕担责都来求我。我实在管不了,就遣人给薛副官去了信,请他新派个人来守。”
圆脸男人很笃定:“胡麻子的亲兵就是从北门逃的,很多人都看见了。”
“我醒着的时候可没看到有溃兵过来,想出城的百姓也都拦下了。后来医生来取弹片,失血太多昏过去了,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薛副官语气笃定:“我确实收到了北门需要增兵援助的口信,但等人到现场,凌连长已经提前到了,可溃兵也早逃干净了。”
张景淮看向薛副官的眼神冷似冰霜:“照这个意思,勾结外敌的罪魁祸首倒是我和凌连长了。”
薛副官看向张志和,语气十足诚恳:“师长,我绝没有这个意思。”
张志和摆摆手,向着一脸不忿的青年道:“郊外挖出了一具尸体,他们说是半个月前送你去靶场的司机,说说吧,怎么回事。”
青年脸色如常,圆脸男人额头却浮起虚汗。他捧起茶杯正欲喝茶,却发现杯中只余茶叶,一时间后悔起没有趁城乱出逃。
现下他独留淮县,近乎孤立无援。
过去一年,淮县本地豪绅的日子不好过,可以说生不如死。若非张志和下手太狠,富得流油的老爷们也不会冒那么大险押宝在胡麻子身上。
哪怕胡麻子身后有罗司令的影子。
他是罗司令的人,虽说帮着胡麻子和淮县豪绅狠狠阴了张志和一笔,但只要在事情败露前离开淮县,张志和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一个小小的旅长罢了,拜对了山头,又算他走运才混了个师长名头。这个年月里,什么长的名头都不值钱,有权,有枪,有人才硬气。
他卢狄胜背靠罗司令,只要今天蒙混过关,明天上头就能有人从洛城来接走他。这也是他敢留在淮县的原因,他赌张志和哪怕有所怀疑也不敢动他。
军械库的货运出城的不到1/4,大头还藏在山里,码头走私的烟草和几十箱西药也安置妥当。
等水路核查放松,他自有办法把东西运走,亲手交到罗司令手里,平步青云在此一举。
现在,他只希望薛志义像约好的那样,把嫌疑引到张志和那个不成器的公子哥身上。
布防图是在靶场交接的,当时有意带上张景淮为的就是今天。
张景淮冷冷盯着薛副官:“我是去过靶场,但去的目的我想不会有人比薛副官更清楚了。至于放走六太太,是钱麟亲口告诉我,北门守卫里出了叛徒......”
青年脸色无奈:“可惜,他没说出叛徒的名字就死了,他只告诉我,叛徒的目标是除掉六太太。”
张志和看起来并不信任这番说辞,圆脸男人先替他开了口:“叛徒至今没找到,六太太反倒安然无恙......”
张景淮打断他的话:“那是因为我得了消息,提前把人送走了。”
圆脸男人继续质疑:“这大费周章的,只为除掉师长新娶的太太?”
“起初,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后来我有意送走她的时候,却发现了你,卢参谋,你调换了原本安排的车夫,预备半路杀掉六太太,至于钱麟,也是你派人杀的。”
圆脸男人强忍怒意:“二少爷,说话可要讲凭据。”
“你不好奇吗,你找来的那些杀手一夜之间都不见了,他们会在哪里呢?”
圆脸男人强作镇定:“我从来没有找过什么杀手。”
青年抬手示意,路荣从口袋里取出两枚弹片:“这是那晚詹医生从我手臂里取出的,另一片更小的是从今天发现的那具尸体里取出的,两片同属于西城失窃的那批军火......卢参谋,是不是该你解释了。”
张志和也看向他,淡淡的杀意在空气中蔓延。
卢参谋看着张志和铁青的面色,忽然意识到,他们父子二人早就在这件事上通过气。此番提起,表面是质疑张景淮,实际是在审他。
他下意识看向他的同盟,薛志义却不理他。
众人齐齐看向他,卢参谋擦去冷汗,心下惊慌不已。那些无故失踪的杀手确实让他揪心了好些天,私下几次派人去找,却无半点消息。
所幸西城军械库的“新兵”早就料理干净,胡麻子死了,身边仅有的知情人也到了洛城。他至少不会在武装失窃这件事上被清算。
卢参谋心思急转,想好了几种说辞。
不等他开口,路荣推着一个男人从门外进来:“师长,这是二少爷那晚抓到的嫌疑人。”
“那晚伪装成车夫的杀手叫黑山,下了大狱,什么都招了。他们兄弟九人原是流寇,被你招揽安插在城里各个地方。凌连长昨日抓到的是黑山兄长,下午挖出的那个是他们四弟,而那晚开枪打伤我和杀死钱麟的也是和他们一伙的杀手......”
黑山一眼看到了卢狄胜,肿胀青紫的脸上堆满恐惧。
张景淮起身揭开男人口中的布:“承认吧,卢参谋,你就是胡麻子的暗线,兵变那日,你们最初的计划是除掉钱麟和其他可能影响局势的人,届时北门无人守卫,安插在附近的山贼一拥而上,里应外合。只可惜,你的阴谋被钱麟发现了,我侥幸不死又抓到黑山,这才没有让你得逞。”
卢参谋四肢酸软,几乎要瘫在椅子上。他万万没想到,失踪的人被抓进了大狱。眼下已有人证,足以指认他确实派人暗杀六太太和钱麟。
他折断小指骨节,硬生生冷静下来:“我根本没有见过这个人,黑山,谁威胁你在师长跟前指认我?”
黑山瑟缩着想往后退:“是,是你安排我们进军营,我四弟见过你,他说你让他去郊外送信,后来,后来......没多久我就找不到他了。”
卢参谋几乎气急败坏:“你四弟已经死了,你们都被人利用了。我不是杀你兄弟的凶手,指使你诬陷我的人才是害死你兄弟的真凶。”
唯恐黑山不信,卢参谋又道:“如果我是幕后主使,一定会在完成任务后立刻动手,又怎么会放走你们?”
黑山眼睛发红,脊背弓起,溃烂的手指流出脓水。路荣一把拽住他的手臂,不许他再向后退。
下一刻,黑山躺倒在地,口水和眼泪肆意横流:“给我烟,给我烟......”
他犯了烟瘾,神智混沌起来,在地上痛苦地翻滚,很快沾了满身泥和血。路荣只得先提起人,交给门外士兵。
张景淮看着面色雪白的男人,心中一阵快意:“你用鸦片控制他们,让他们死心塌地地给你做事。”
张志和并不表态,向着卢参谋道:“溃兵从北门出逃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我那时候和二少爷待在后院,听见城门有人喊敌袭,等动静过去,只远远看见一辆卡车驶出了城。”
凌连长接着道:“子时左右,我收到二少爷来信,赶到时北门乱得不像样子,加固北门城防后,很快找到贼人窝点。当时贼人虽多但有武装的不足百人,火力震慑后便溃逃了。手下人抓到几个伤员,问过后才知他们原是山贼,也就在一刻钟前才领到武器,武装好准备打进城里。”
说话间,又有一个高大的男人被押进来,他身上布满鞭痕,衣服烂得不成样子,全身散发着腥臭气味。
“师座,昨天抓到的人什么都交代了,确如二少爷所言,他们受卢参谋指使,除了钱麟以外,城西军械库里有几个新兵也死在他们手里。”
张志和面色不变,太阳穴和脖子的青筋凸起,极为努力地忍耐着什么。卢参谋不敢看他,冷汗湿透后背。
张志和看着卢狄胜,没有发作,走近一旁五花大绑的囚犯,抬枪贴着他的喉管,毫不迟疑地扣动扳机:“散会。”
空荡的会议室,父子两人各坐在会议桌头尾两端。夕阳西下,风光无限好,砖缝中的血腥气也变得甜丝丝的。
甘甜的,橘色的,美好的......种种印象堆叠成一种橘色小果子。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家中发迹前几年,全家人住在乡间小院里。柿子熟得将将落地时,张志和也曾扛着小儿子去够最大最甜的那颗。
时光流转,柿子树和小院都被远远甩在身后。夕阳无限温柔,为一切镀上适合追忆的霞光,只等谁先开口,万般腐烂旧事便如流水抛却。
只可惜家已经零落成枯木。再没有人替他们开口,只余两只柿子干瘪地挂着,一只高悬枝头,一只坠在枝尾,同根相连,却相看两厌,咫尺天涯。
张志和看着远处的儿子,心中浮起沙石磨损皮肤般的钝痛,那是年轻时赤脚走远路,在沙场扛土包和拉纤才会感到的疼痛。
一晃三十年过去,他挨过刀劈、枪击和明里暗里的刺杀,自认为百炼成钢,无坚不摧,可有人居然敢用石头磋磨他铁石般的心。
石头看着他,也不说话。
他只能先开了口:“为什么?”
“师座是问我,今日所为为什么没有提前知会你一声?还是我为什么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张志和很想纠正他的称呼,深吸一口气正欲开口,胸腹几番起伏究竟说不出,他不记得该如何做人父亲了。
为人父的万般柔情早随前额头发脱落殆尽,只留给他一颗干瘪的心。
他只能想,现下所谈论的是确是公事,不夹杂私情是应该的,态度干脆冷硬下来:“一件件说。”
“我知道父亲怀疑我。”张景淮主动在男人身边坐下,无比乖顺地从外套里取出一支手枪:“我在黑市买到了这个。”
张志和拿起枪只看了一眼,诸多疑问都了答案:“谁卖给你的?”
“我当时没有认出是什么枪,只听卖家说是外国货,精度高,弹匣容量大,他急着出手要价不高。至于长什么样子......他一直蒙着半张脸,没看出来。”
“你什么时候发现这是失窃的那批枪?”
“也是那天,枪到了手,我想去僻静的地方试试,我知道,你从来不赞成我做这些。”
青年语气变得委屈,眼尾和嘴角小幅度地下垂,眼睛不自然地看向手肘,精妙地流露出愧疚和哀伤的情绪。
“本想私下偷偷找个没人的地方,没想到路上遇到薛副官,他说去靶场更方便,还有人陪练。卢参谋当时也在场,主动说让人送我去......到了靶场刚拿出枪就有人认出它的来历。”
“你没有第一时间告诉我。”
“我怕父亲责怪,就让他们帮我瞒着,薛副官最后还是把枪给了我,他说怕我被人盯上,告诉我带着防身。那个司机我倒没太注意,回去也是路荣来接的我,大约那个时候他已经和胡麻子手下接上了头。”
青年视线与男人对上,眼中已经浮起点点泪光,隐忍可怜中透着十足诚恳,只让见者心酸。
“父亲,你罚我吧,这件事是我错了。如果我第一时间和你说,军械库也不会失窃成那样。”
“你该罚。”
张志和将烟头按进烟灰缸里,直接下了定论:“卢狄胜的事,你不该先和凌天峰商量,现在所有人都知道罗司令和我不对付,你说,我这张脸往哪儿放。”
“父亲,你消消气,要不我找个人把卢狄胜杀了?”
“杀他还不容易,关键是罗正荣那关不好过啊......狗杂种,把小舅子派来监视我不说,居然抢到我头上了。”
张志和青筋暴起,越说越气:“给他脸了,向他讨根骨头就真把我当他的狗了,我做这个狗屁师长还不如做土匪痛快!”
“是我考虑不周,请父亲,不,师长降罪。”
张志和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笑起来,前所未有地开怀:“你不是我手底下的兵,降什么罪。”
“那......”
“我原先没发现,你和你大哥到底还是有几分相像的,不愧是我的种。往后不要再和家里还有烟花场里那些女人瞎混了,我像你那么大的时候,手里沾着几十条人命,社里认我做大哥,南下的时候睡过的女人多得数不过来。”
青年配合着露出敬仰的神色,眼中含着一丝懊悔,像是在悔恨自己虚掷光阴,未能让父亲为自己骄傲。
张志和心满意得,看着青年:“你先回去吧,明天一早到指挥部报到。”
“父亲,还有一件事,关于梅香的。”
青年贴在张志和耳边,轻声说着什么,男人听了没几句就开始不耐烦。
“我不关心她有没有被冤枉,怎么说也是大价钱买回来的,你让人多留意点,别给白白打死了。”
张志和看不起儿子的心软,恨他烂泥扶不上墙,但想到只剩这一个成年的儿子,只能耐下心:“物尽其用,景淮,你还不懂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