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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野火

    夜半时分,四处静悄悄的。两个女孩对坐在灯前,手中各拿着一张黄纸,纸上是形状不一的鞋印。

    地上还摊着尺把高的黄纸。

    昏黄的灯光催人入睡,两人却一个比一个精神。吴念双比对着鞋印,忽然道:“小环,你看这个,是不是很像。”

    小环从桌角拿出一张纸与黄纸重合,迎面对着光,除去模糊的边角,鞋印几近完全重合。

    “就是这个!”小环万分惊喜:“这是哪里取到的鞋印?”

    “前日亥时,前门廊,别的印子大约是常在那里走的仆役,只有这个,很特别。”

    小环努力思考:“老爷和少爷穿皮鞋和靴子,管家的布鞋底子和别人不一样,付春升尺码对不上......他们都不是,其他下人穿的布鞋草鞋之类,只有边缘有一圈印子。”

    吴念双抓起另外几张纸:“这些都是守夜士兵的鞋印,纹路也差不多。”

    她把几张纸摆在一起:“而我们在现场发现的这个应该也是守夜士兵,但是花纹和其他人不同......会是谁呢?”

    小环恍然大悟:“只需把那夜在宅子里当差的士兵都抓来审一遍就是了。”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吴念双太清楚府里人的做派:“四太太不会同意,就算有凭有据,她也不愿意为了两个下人劳师动众,她觉得那样不体面的。”

    “那我们就不查了吗?”小环掩面哭起来:“只是两个丫鬟罢了,饥荒时一小袋粮食就能买几个,命贱着呢。”

    吴念双轻轻拍着小环肩膀:“小环,你放心,含芝和翠红的公道我一定替她们讨回来。”

    小环的眼睛在灯下亮晶晶的,泪珠嘀嗒嘀嗒地往下掉:“小姐......”

    城郊。

    清明前夕,山色青郁,细雨濛濛。数只白色水鸟立在荒野,风静静吹着,抖动的白羽立成一只只招魂的野幡。

    有人在坟前点上一支香。

    新翻的土壤透着一股潮气,蚯蚓头尾都埋在土里,只露出半截扭动的腰身。木头牌子上歪歪扭扭刻着一行字:邱锦芝 翠红之墓。

    土工懒得卖力气,只挖了一个坑便将两具女尸匆匆埋了。坟头的土包也简单地堆了个雏形,下几天大雨,土包便倒得不成样子。

    两个女孩怎么看都有些不满意,苦于手头没有工具,只能作罢。小环读着墓碑上的字:“小姐,你字刻得真好。”

    吴念双听着这句荒唐的称赞,哭笑不得。她人生中头一次受人赞誉字写得好,称赞者却是个不识字的人。

    小环一字字看过去,很郑重的样子:“我现在认识了七个字,小姐,回去你教教我,杨小环三个字怎么写吧。”

    吴念双一边应声一边催促小环快点烧完纸钱,尽早离开。她借着陪春汲逛街的由头才得以外出,并不能耽搁太久。

    不远处,春汲坐在车里翻着一本时装画册。她闭着眼睛,拂过画上模特,指尖传来粗糙的质感。

    她想,洋装袖口的蕾丝花边摸起来,一定也是这种感觉吧。

    春汲微笑着,恍恍惚惚地睁眼,此刻她正穿着花哨的裙装,烫了卷发,坐在阳台喝一杯苦苦的咖啡。

    阳光如金粉撒在身上,万物在记忆中闪闪发光。

    父亲在楼下花园看她,露出欣赏的神色。见女儿注意到自己,他高举起另一件洋装,万分欢喜地向她招手。

    “春汲——”

    春汲猛地睁眼,车窗外,一个女孩向她微笑,表示谢意:“谢谢你,春汲,事情都办好,可以回去了。”

    春汲瞳孔放大,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空旷的野地,松柏和杨树肆意生长,新坟和旧墓远近堆叠,疏疏密密,比风中翻涌的松涛更似海浪。

    海会凝固吗?

    春汲想起去北海湾的那天,她一直担心海浪被冻结,从此无法来去自由,更无法回到大海深处的家乡。

    她为此忧虑了一个下午。晚餐时分,春汲将这个忧愁说与众人听,一家人却笑得直不起腰来。

    父母商议着开过年来要送女儿去西式学堂念书。念过科学天文和地理,你就不会担心诸如此类的问题啦,他们这样说。

    哥哥也摸着她的头,认真告诉她,海浪永远可以自由来去,就算变成冰块,只要等到天暖了,依然可以变成水汽回到天上。

    等变成雨落下的时候,海浪又回到家里啦。

    她把这句话记在心里。南下的路上,春汲一遍遍告诉自己,等天气再次暖和的时候,冰雪消融,他们一家人都可以回到来时的家。

    后来,父亲投奔昔日好友,丢了性命,至今不知缘故。母亲改嫁,哥哥变得陌生而古怪,一天天追在不同的女人身后。

    她看着凝固的海浪、白幡和九泉之下的尸骸,一种隐秘的不甘涌上心头。

    春汲隔着玻璃,努力喊出那句话:“哥哥那晚去见了含芝,他知道的,薛副官威胁母亲,他要杀我......”

    吴念双根本没有听清,车里的女孩口中流出血,昏过去了。她立刻打开车门,轻轻摇晃女孩,小环在车外大声呼唤远处的士兵。

    春汲好像坐在一艘晃动的船里,她疲惫地睁开一只眼睛,看到了此生最后一个画面。

    灰蓝的烟雾向北而去,不知何处来的风卷着黄纸,在天地间飘荡。轻薄的黄纸燃烧成火团,灭尽死气,猛烈地向四面八方冲撞。

    车辆在雨中飞驰,春汲安心地合上眼,许愿让她的魂魄也托身于这一簇野火上。轻飘飘的,比谁都自由地驰骋在天地之间。

    “再也没有人能......”

    等赶到医院,春汲被松进急救室,吴念双心中始终盘旋着这句话。她懊恼起来,自己早该想到的,从上一次逛街,春汲就有些不对劲。

    再次见面她没有追问,只是请她帮忙。如今春汲吞下不知名的毒药,半个字也没有留下。吴念双一边为春汲的安危揪心,一边不知如何向五太太交代。

    高个子女人被搀扶着一路走来,只有一个蒙着白布的担架孤在急救室门外,几乎瘫倒在地。

    丫鬟连忙扶住:“太太,节哀。”

    祝美合靠着长椅,手帕遮脸,泣不成声:“春汲,是娘害了你——”

    女人哭得背过气来,勉力起身向盖着白布的担架走去,身形不稳,好几次差点摔倒。

    付春升匆匆赶跑来扶起她:“娘,春汲没死!”

    女人从哀恸的情绪中抽离出来,有些难以置信:“快,带我去见她!”

    病房里,灯亮得刺眼,照得四壁雪洞似的。

    春汲躺在床上,面色惨白,眼里半点光亮也无。吴念双坐在床边,贴着女孩耳侧,重复着同一句话:“春汲,听得见我说话吗?”

    女孩毫无反应,愣愣地看着天花板。

    祝美合一把掀开床前的人,冲到女孩面前:“春汲,娘来了。”

    春汲眼睛微微眨动一瞬,又恢复成死气沉沉的模样。

    祝美合不能接受,额头紧贴着女儿,泪如雨下:“我们回东北好不好,我知道你一直为这个怨我,娘回去就收拾东西......”

    两行眼泪从春汲眼角流出。

    吴念双向眼眶通红的青年道:“医生说她吞了过量的马钱子,虽然捡回一条命,但只怕往后......”

    话未说完,她似乎不忍心说下去了,迟疑着看向床边悲伤的女人。

    付春升一把揪起对方衣领,咆哮道:“你倒是说,往后怎么样?”

    小环从门外冲进来,拽开他的手,硬生生隔开两人:“她现在看不见,听不到,话也不能说,医生说若是恢复不好,往后只能事事靠人照料了。”

    青年后退一步,看向病床上的妹妹,嘴唇抽动着说不出话。病床前的女人早已哭成泪人,发髻散落肩头,呜咽的声音也变得喑哑。

    “在她手包里找到的。”吴念双接过小环手里的东西交给付春升,那是一小包马钱子。

    “毒性发作时,春汲一个人在车里,不知是何人给她的毒药。”

    付春升不肯接,冷冷扫视着眼前两个女人:“你今天约她,还去那种孤坟野地?谁指使你给春汲下的毒?”

    “没有人指使,我也从来没有害过她,今日去郊外是为含芝扫墓,老爷不许我一个人外出,我便找了春汲,她很愿意帮忙。”

    吴念双与青年对视,语气镇定:“当时我和小环去了含芝墓边,刻墓碑花了点时间,等回去的时候车里只有春汲一人,司机也被她提前叫出去,等打开车门的时候人已经失去神智了。”

    付春升一副不愿意相信的样子,努力从对方脸上找到破绽,好证明春汲是为她所害,而非自杀。

    他接过纸包走出病房,不忘回头指着吴念双威胁道:“我会去查的,如果真是你干的,我不会放过你。”

    眼见屋子里恢复了寂静,吴念双和小环预备退出门外,却忽然听到女人叫住她们。

    祝美合回身看向两人,眼睛红得吓人,泪水含在眼眶里:“春汲和你说了什么?”

    回忆起女孩昏死前断断续续说出的几个词,吴念双心中产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如果猜测是真的,阖府上下将迎来一场腥风血雨。

    她支走小环,独自上前,在床边坐下。

    两个女人都是精明敏锐的人,对府内乃至淮县的局势自有洞察。此时她们各怀心事,都想从对方嘴里挖出自己想知道的那片空缺。

    张景淮单手握着方向盘,受伤的手臂不再有石膏固定,时隔半个月他终于开上了车。

    眼前是灰败的街道,因着少有人走动,石板缝里都长出青草。

    一年前这条街还是摩肩接踵的热闹景象。军阀混战、苛捐杂税、兵匪敲诈......如此种种,但凡能跑的早就跑光了。

    现今像荒废了一百年的光景。远处十余个牌坊静静立着,凝视着废墟和被废墟囚禁的亡命徒。

    又是一个黄昏。

    今天没有日落,没有晚霞,骤然刮起的南风淡得闻不出烟火味,只有铅灰色的云滚滚向东而去。

    云向东,一场空,云向西,披蓑衣......

    他想起小时候在乡间听来的观云谚语,心中似有所感,自己这些天的筹谋和努力也许会全然落空。

    车后座的女人木然地看向后视镜,她在看他,更准确地说,她在审视他。张景淮很少被人这么审视,忽然觉得浑身别扭。

    “在想什么?”

    两人隔着后视镜对视了一瞬,各自很快移开视线。

    “我在想......你怎么突然转了性,去老爷手底下当差了。”

    青年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有节奏地敲打着,那是他心中不快的标志。

    他本以为吴念双为春汲出事牵连她自己而担忧,有意发问是为探听虚实,虽然他并不指望从一个骗子嘴里听到什么实话。

    可没想到,女人并不接招,反而把矛头指向了他。张景淮讨厌所有失去掌控的局面,平日也鲜少有人能违逆他。

    这一刻,他感受到一种挑战。这个人不认为自己身份卑微、处境艰难,反而以一种平等的姿态和他对话。

    她怎么敢?

    人人平等的空话是他收买人心的手段,年少时他也发自内心地信过,可年岁渐长,越发觉得这简直是母亲留给他最有害的遗产。

    待人宽厚反被人轻视,尊重下人亦为人耻笑,行善总有灾祸,为恶却无往不利。他大彻大悟,从此抛却母亲留给他的种种陈规。

    可他也实实在在体验过尊重他人、施予善意的好处。

    爱没有用,爱他的人可以为他所用。

    他彻底地沦为一个没心没肝的恶棍,当然,从表面看他永远是随和可亲、人见人爱的大好人。

    这一刻,面对这样没有分寸的发问,他轻松地笑起来:“你这么关心我?”

    “府里都传开了。”吴念双没被这么调笑过,耳后泛红,努力解释:“那些丫鬟小厮可高兴了,说若是你给老爷接班,再娶个亲和的太太,他们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四太太掌家难道不好吗?”

    “四太太她,”吴念双本想把她对袁氏的不满悉数吐露,但隐隐觉得不该如此说:“当然是好的,只是下人们更喜欢你罢了。”

    青年微微点头:“春汲的事,五太太没有怨你吧?”

    “没有的,她好像知道......”吴念双把话在心里过了几圈,咽下了最重要的部分:“她没有怨我,只是很伤心,小环留在那儿帮忙了,明天我再去看她们。”

    没有听到想要的答案,张景淮并不气馁,很自然地转向另一个话题:“听说你在私下查探杀害含芝的凶手,需要帮忙吗?”

    吴念双立刻点头,从包里拿出一只烟盒:“你见过谁抽这种烟吗?”

    青年从后视镜看过去,心下明了,到底还是上钩了。

    “有啊,指挥部见过,嘶,到底是谁呢?”青年皱眉,做出苦恼的神色:“想不起来,递烟的人太多了。”

    吴念双急了,向前微微倾身靠近驾驶座:“你再想想呢?”

    车辆正驶过一个拐角,张景淮有意加速,轮胎在湿滑的青石板上打漂。

    吴念双身形不稳,几乎撞到前人身上。浅淡的香气撞进鼻尖,乍闻是一种清新的花果香,很快,厚重的木头又或者是药材的气息漫上来。

    很奇怪的味道。甜味散去后,只余下浓郁的苦味,无端让人想起供佛的香案或者药材铺的柜台。

    青年咳嗽了一声,吴念双才回过神来,慌忙地向后坐好。

    为了掩饰尴尬,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你用的香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朋友送的,说是很适合我。”

    “你不觉得有点苦吗?”

    “那不是苦。”青年换了一种语调,嗓音变得纤细:“那是我从你心里嗅到的味道。”

    吴念双“啊”了一声,只听见青年又道:“他送我的时候,我也有此一问,那时候他就是这么答我的。”

    “哦,你的朋友还真有意思。”

    青年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表情放松:“有机会我带你见他。”

    快到家的时候,吴念双想起另一件事,却听见那人先开口:“你是不是还想问梅香。”

    得到肯定的答复,青年语气平淡地交代了梅香的命运:“她死不了,你放心。”

    “为什么?老爷愿意放她走吗?”

    青年有些匪夷所思,被眼前天真的女人逗得直想发笑:“你怎么会这么想?”

    “她在府里很危险啊,要是那个人再返回来害她怎么办。”

    “她的命值钱,师长舍不得杀,就想着转手送人赚个人情呢。”青年看着女人一点点冻结的表情,心中的恶意得到了宣泄。

    女孩的心情低落到极点,下车前她一股脑地把杨小姐愿意见他一面的事倒出来:“就在下个月,她说你若有意,便去沪城杨公馆见她。”

    张景淮叫停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烟尾的图案与井边捡到的烟一模一样。

    “薛志义给的。”

    “什么?”

    吴念双并没有听清,对方语速飞快,声音轻飘飘的,显然有意为之。

    “打个赌吧,如果你找到凶手,也找到足够的证据指认他,我真的可以帮你办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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