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念双合上车门,不远处两个小厮正扛着梯子从门内走出来,他们远远地行礼,躬身向她示好。
此时天边泛着青蓝,连带光线也是清亮的水蓝色。院墙、街道和远近行人如同浸在水里,看不真切。
小厮一个爬梯子,一个在底下递东西。漆黑的府门前悬起两盏灯笼,暗红的火光在风中摇晃。
她无端想起山里看见的野狼眼睛。
一瞬间,敞开的大门化为恶兽巨口,她无可奈何地走了进去,身后没有退路。
张景淮知道凶手,却不告诉她。他们的赌约并不对等,只是对她单方面的考验,也许还夹杂着不为人知的利用。
他有什么资格考验自己?
吴念双有些恼怒,却不能与他撕破脸,毕竟还有两条人命的公道需要她去讨要。这世道,讨公道比讨什么都难。
她只得生生咽下这口气,向袁氏住处快步走去。走着走着,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你都不肯等等我。”
“你也去四太太那儿吗?”
青年“嗯”了一声,看着她的脸色,忽然道:“你生气了。”
吴念双却不看他,只闷头走路:“你怎么会这么想。”
“你因为我不告诉你凶手而生气。”青年很笃定:“是不是觉得我与你打赌是在戏耍你?”
“那你是有意戏耍我吗?”
青年忽然上前,拦住她的去路,凑上前郑重其事地说:“不是这样的,我之所以隐瞒,是因为那个人你我都撼动不了。”
“你悄悄告诉我,我一定不会和旁人说。”
“你不会说,但他若是没有得到应有的惩治,你一定会报复他。”
青年微笑起来,一副看透她的样子:“府里人都知道你在为枉死的女人奔走,开罪了不少人,还贴钱买了棺材,都赞你菩萨心肠呢。”
“我又不是路荣,也没有那么冲动吧。”
“你和路荣其实很像,心肠不坏,有侠气。”青年认真地看着女孩,下了定论:“只是你比他更聪明一点。”
吴念双很少被夸赞,一时间脑袋连同脚下都在发飘,晕晕乎乎地进了圈套:“聪明在哪里?”
青年与她拉开一小段距离,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会撒谎,也会做戏。”
吴念双心绪起伏着,好似瞬间从云端坠到地面,羞恼的情绪让她立刻扭身向前走,不愿意再同他讲话。
“你知道吗?”青年神神秘秘地靠近她,悄声道:“师长今天回府,他会去找你,你的聪明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
吴念双知道这句话的深意,怒从心起,却强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眼见这女人没露出料想中的羞愤神情,青年不免失望。
很快,他受到堪称尖锐的攻击:“之前还老头,现在叫上师长了,在亲爹手底下讨差事,你的聪明劲也一点不比我少。”
原来她适用这一套。青年慢慢地摸索出眉目,眼前的女人善伪装,防备心重,嘴严心软,气性大。
只有激怒她的时候,才能接近她最真实的一面。
驱使一个财迷、黑心人或是爱上他的人没什么意思。只有这种活生生的、不能完全被掌控的家伙才值得他费心。
青年装作无奈:“在人家手底下讨生活,有什么办法呢。”
“你们关系不好?”
“何止不好,简直是......”青年很怅然的样子,轻声叹息:“先前大哥在的时候还好,大哥走了,我和他都没同在一张饭桌吃饭过。”
“怎么会这样?”
“大哥很早就跟着父亲做事,我么,不学无术样样都不行。有一天我闹着去军营玩,回家路上遇到意外,大哥为救我不幸身亡了。”
青年脸上露出了实实在在的悲伤:“有时候我想,如果死的是我,大家一定都会满意。”
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事,吴念双一时有些同情起他来。下一刻,她想起谈话目的,很快从感伤中抽离出来。
“你之前都做些什么呢?”
“喝酒,赌钱,到处闲逛。”
“那你一定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吧。”
得到肯定的答复,吴念双问起正事:“你知道现在什么生意好做吗?”
青年有些讶然,没想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你想经商?”
“嗯,我手头有些闲钱,到这边来愈用愈少,每月领到的份例也没有多少,总不能坐吃山空吧。”
“我爹对得手的女人都很小气。”青年忽然想到什么:“你的嫁妆也被薛副官带走了吧。”
“是啊,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道理,哪有把人家嫁妆拿去充公的。”
青年乐呵呵打趣起来:“哎呀,我爹可是土匪出身,能留一条命你就偷着乐吧。”
眼看快到四太太院子了,青年正色道:“走私的生意你敢不敢做?”
吴念双被吓了一跳,走私违禁品若被发现,轻则财物充公自己坐牢,重则说不准当场枪毙,连忙道:“我说的是正经生意,不犯法的那种。”
“背靠我爹,你犯点法也没人敢抓你。”
吴念双很有原则:“不行,村里以前有人走私鸦片,害了好多人,我绝对不干这样的事。”
“今年是荒年,风水师说七八月大旱,旱灾后跟着饥荒,你留着钱到时间贱价买田,又或者屯粮届时卖出高价,都是赚钱的买卖。”
“那也太缺德了......”
“祖宗,又要正经,又讲德行,还要赚钱,你不如把钱留着给自己塑个金身,跟前放个碗讨饭算了。”
听着这样的挖苦,吴念双却生不起气,诚恳道:“真的没有吗?”
“好吧,那我回头打听打听,有什么正经生意,既不损人利己又能挣大钱。”
四太太院里的丫鬟见了来人,立即把他们引进屋子。袁氏招呼他们落座,圆桌上摆了八碟菜肴。
“景桓今天身体不舒服,刚睡下了。你们去医院跑了一趟该饿了,就在我这吃吧。”
青年随意地落座,向后张望了一眼:“喜月和喜雁呢?”
“别提她们了,出去半天到现在还没回呢,你们先吃。”
袁氏拉着吴念双的手,十分亲切:“书真,今天吓坏了吧?”
吴念双摇摇头:“还好,只是可惜春汲,年岁还那么小,不知道为什么想不开呢。”
袁氏皱眉,脸色沉痛中带着一丝嫌弃:“老五带的那丫头鬼精鬼精的,谁想到她会寻短见呢,这下好了,老爷还得为这事回家一趟。”
“老爷已经回来了吗?”
闷头吃菜的青年咽下口中食物:“可能要晚点,但今晚上一定会回来。”
袁氏看着食欲大盛的两人,有些懊恼:“早知你们来,我就让厨房多做两个菜了。”
青年端着碗,很体贴地开口:“份例越发越少,四妈省着点开销才是,马上喜雁出嫁,景桓也大了,处处都要用钱。”
袁氏闻言,愁上眉梢。
青年宽慰道:“不妨事,我先前攒了一笔,若有需要四妈尽管开口。”
袁氏露出真心的笑容,看上去几乎把张景淮当作成亲生儿子:“我生的几个都没有你贴心呢,指挥部当差辛苦吗?老爷有没有为难你。”
吴念双自认平时与袁氏关系足够亲近,张景淮一来,她完全插不上话,只能埋头吃饭。
外面忽然有人道:“六太太,师长找你。”
吴念双听着就头皮发麻,碗里的饭菜也失了滋味。
袁氏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劝慰道:“老爷不发火的时候脾气还是很好的,妹妹不要担心,他多半不会为难你。”
书房里落针可闻。
张志和背对大门,看着墙上地图出神。吴念双战战兢兢地进了门,表面一派镇定,心里却直打起鼓。
“书真,你来多久了。”
吴念双算着日子,小心翼翼地开口:“差不多一个月了。”
张志和转过身,灯光照耀下,他前额的白发比成亲那日多了许多,眼角眉梢的纹路也更加清晰。
“自打你进了门,事端就没断过。”
老头扔过来好大一口黑锅,吴念双眼前黑了又黑,只觉得不能强行接下这口锅,努力组织语言分辨。
“夫君原来这样想的吗?可是今日春汲出事,我实在不知她缘何吞下那么多马钱子,她先前心情郁郁,却也什么不肯和我说。”
“我说的不是这件事。”
他难道还在为赵家背叛的事耿耿于怀,这番找她莫非是兴师问罪?吴念双心中惴惴,努力沉下心,保持冷静。
“莫非夫君还在为成亲那日的事烦心?”
张志和大喇喇地坐在椅子上,鹰隼般的眼睛盯着她:“你读过的书比我多,你说说看,做出兄弟相残父子反目这些事的人,究竟想的是什么?”
吴念双打出世起也没读过几本书,唯一看过的还是在父亲床下翻到的几册四书五经,眼前自然解答不了他的惑。
张志和见女人不言不语,问得更加直接:“你背叛父兄的时候又在想什么?”
“我那时想,横竖他们不管我的死活,做那些事的时候也没想过我往后怎么面对夫君一家人,到后来,就觉得自己何必傻傻地顾念旧情。”
吴念双一字一句地慢慢说,大脑飞速运转,隐隐觉得这不是张志和想要的答案,于是又补了一句。
“还请师座不要见怪,其实后来我也后悔过,毕竟是一家人,骨肉相连到反目成仇,实在......教人伤心。”
女人一面说,一面抹去眼角浮着的泪:“但凡他们不那么绝情,我想,我也不会走到这一步。到现在,我能依仗的只有夫君了。”
张志和手中的烟燃到了末尾,火星撩着他长满老茧的指节,他浑然不觉:“你是这样想的么......”
他抬头无比认真地问:“书真,我是个绝情的人吗?”
“自然不是,”女人言辞凿凿:“若是绝情人绝不会有此一问。”
张志和半躺在椅子里,左右揣摩着,忽然道:“你与景淮怎么样?”
吴念双“啊”了一声,万般不解:“夫君怎会这样问?”
“他在我面前提起你几次,还称赞过你。”张志和又点起一支烟:“我猜想他也许喜欢你。”
这可是送命难题。谁能容忍儿子惦记自己妻子呢,一定要撇开关系,绝不能给他这样的印象。
不等她开口,张志和自顾自地说道:“景常不在了,我能依靠的只有这一个儿子,你们若是真两情相悦,我自有办法成全。”
没想到最封建古板的老头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吴念双愣在原地,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该如何作答。
“吓坏你了?瞧你这点出息,和景淮一样,我们那时候儿媳妇和公公搞在一起,儿子和后妈好上的事见了多了,只是不放在台面上讲。”
老头半眯着眼睛,回味着惊心动魄的一生,颇有些感怀:“我这辈子碰过的女人够多了,有时候也觉得腻味......像你这样的嫩瓜蛋子,最没意思,扭捏假正经,景淮他娘就像你这样的,哦,难怪他喜欢你。”
吴念双看着像在聆听,魂儿早飞去九霄云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