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心而论,安药已经相当配合了。
只是以“安药”的身份配合而已。
男警这句话简直莫名其妙。
安药一下子就没了说话的兴致,仰起头看着天花板上的灯:“我没有丈夫,儿子也不是我想要的。”
男警旁边年长一些的女警瞪了他一眼。
然后温和的接过话头:“你之前反应的案件已经在调查中了,如果你想知道进展我们可以告知一些。关于你自首的案件,因为你的情况比较特殊,所以问讯会多一些。你的亲人在往这边来的路上,他们也很想你,找了你很多年。”
安药还是仰着头,却不回话。一副拒不配合的样子。
再后来无论是谁,问什么,她都闭口不言。
这副态度把那年轻男警的火气很快撩拨起来,问话的语气越来越急躁。
安药还是一副油盐不进半死不活的样子。
女警倒是情绪稳定,确定了今天问不出什么之后干脆利落的放安药回去了。
出审讯室之前安药慢慢悠悠扔下一句:“没用的东西,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目标明确的嘲讽。
她确实有点生气了。
配不配合讯问本来就跟她想做的事情没什么关系,她希望那个村子被拐卖侵犯的女人受到保护才会配合一遍又一遍。
对她来说配不配合都没什么要紧,作为罪犯被不尊重也没什么可生气的。
但是!她可以作为罪犯被不尊重,但不能作为女人被不尊重!更不能作为一个被拐卖被侵犯的女人被不尊重!
在被拐卖这件事上,她是完完全全的受害者。哪怕是自持正义的警察,也不能用这件让她不舒服的事来试图说服她。
安药自嘲的想,自首落到这份上,她也算是没白动脑子。
她那个弟弟啊......
最好是很想她。最好是这么多年一直在找她。
不然就祈祷自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讯问又停了几日,等下次安药再被带出去的时候,见到了那个二十多年没见面的弟弟。
一个中年人,看起来比她年轻很多。
两人面对面坐着,根本看不出是只相差一岁的姐弟。
一个被多年折磨,满头白发面黄肌瘦面布沟壑;另一个从小被捧着惯着,长大后也明摆着养尊处优,除了头发有些花白看不出什么老态。
坐下,对视,相对无言。
安药近乎仇视地一动不动紧盯着那个男人。
在场的警察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开口提醒:“王小草,这是你弟弟。”
安药不理,还是继续紧盯着。
对面的男人起初还能和她对视,没过多久就开始不自觉眼神闪躲,再后来宁愿看桌子也不愿意看她。
等警察提醒探视时间快结束了时安药才放松下来,闭上眼开口:“你是我弟?”
对面的男人愣住,明显没反应过来刚才沙哑的声音是她发出的,愣过后急忙点头,开口:“是,我是王骁华,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应该记得,你丢的时候也快二十了......我是你弟。这二十年我一直在找你。”
男人忽然一顿,语气低沉下来:“爹妈没死的时候也一直在找你。”
安药没什么反应,有点冷淡:“那为什么没找到我。”
“二十多年了,那时候不像现在有监控,人到哪都能留个影,那时候人丢了就找不回来了。更何况你还丢了半个国家,”男人抱怨似的,“周围找过没找到,警也报了,也没信儿,家里人都以为......”
安药接过话头:“以为我为了不给你换学费彩礼跟男人跑了?”
男人没想到安药会这么直接的提起这种事,先是有点懊恼的看了一眼站在一旁守着安药的警察,像是终于被撕破了伪装的平静,恼怒地对这个刚见面的姐姐说:“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种事就别提了!那时候你好些年不回家也没给家里传个信儿,爹妈还被戳了好长时间地脊梁骨!爹妈死之前还惦记着见不着你!这么些年没见,现在你都进监狱了还把我扯过来到底要干什么?!”
说到最后,男人几乎要喊出声来。
安药冷静地回话:“所以当年找我就是为了让我给那个老光棍当小老婆,没找到我之后你们也就没找过我了。你说的什么二十年一直在找是在放屁。你压根不想见我,你不是自愿来的。”
“我又不欠你的。”男人露出讥讽地神情,“我在那个年代能考上大学,家里当然要供我,这不是没钱供我了才想着委屈你。结果刚给你挑好人你就不知道去哪里了,人家钱都给了,爹妈最后挨着骂挨家挨户借钱才把我供出去。这不也没拿你换钱,我读书成家都是靠家里人和自己,怎么算也没靠你,你提这茬有什么意思。再说了,你一个这么多年没信儿,第一回来信儿就是犯了事的人,谁想见你。”
安药冷静的点点头:“‘挨着骂挨家挨户借钱’都没想过赶紧把家里女孩找回来继续换钱,真是了不起。”
男人又愣住,先看了一眼依然站在一旁的警察,眼神中有了试探和害怕:“你这一被拐就是半个国,谁能找得到。”
“是吗。”安药一直闭着眼,“我没见过你爹你妈嘴里的老光棍,也不知道这个老光棍的钱给谁了。”
安药睁开眼:“但是我知道我没读过书,因为你爹你妈和已经读了书的你都给我说女人读书没用;
“我知道你考上大学的时候我刚二十,在这之前无论是你爹你妈还是你都说我在家里多留几年好把他们养我的本伺候回来,没想过姑娘年纪大了不嫁人会被人说闲话;
“我知道你跟你爹你妈说你必须要去读大学的那几天,那个‘老光棍’才莫名其妙出现;
“我知道我那天刚出村子就有人给我说能带我挣大钱,然后把我连扯带拉拐了半个国;
“我知道那天村子不知道为啥一个人都没出来;
“最要紧的是,我被人拉走的时候,其实看到你爹在村口的大柳树下面数钱了。”
男人几次想打断安药说话,摆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只张嘴没出声,一直等到安药讲完才赶紧开口:“那个时代女人读书没用不是我说的,是大家都这么说,我们又是村里人,封建一点很正常。”
男人换上一副懊恼的表情:“我一个大学生确实不该说那种封建话,现在你这么一说,我才反应过来那时候爹妈对我的影响还是太大了。”
男人又换上一副羞愧的表情:“我不知道你被拐是不是爹的主意,要是知道我肯定拦着他,现在老人也没了,你要是怨我没提前发现那我也没话说。”
安药对他说的话依然不置可否,只问了一句:“你爹你妈死之前念着我,是不是觉得对不起我,所以以为我死在他们前面去索他们的命了?”
男人“啊”了一声,下意识问她:“什么?”
安药说:“没什么。我说我还记得这个拐我的人贩子是你喊来的,那天你爹数钱的时候你就站他旁边,我看到了,喊你,你没反应,可能以为自己躲得挺好吧。”
男人僵在原地,一句“胡说什么”只吐出了一个“胡”字就被一直站在旁边的警察打断:“探视时间到了。王小草,有人带你回去。王骁华,你坐在这先别走,等会儿还有点程序要走。”
安药姿势怪异的站起身往屋外走,边走边扔下一句:“警察说话还挺委婉。”有事要问委婉成了有程序要走。
屋外带她回去的警察看她一眼,公事公办的说:“我带你先去审讯室。”
安药无所谓。
反正她那个弟弟应该不久之后也要去审讯室了。
以犯罪嫌疑人的身份。
“我故意伤害的那个老畜牲不是还没死,等能动了让俩人见一面,认不认识自然就知道了。他说自己读大学的钱是挨家挨户借的,那就去村子里挨家挨户问,总有人家里老人活着的还清醒的,借没借钱一问就知道,就算口头上一个两个能串通,借一村子的钱这么大的动静,还能一村子都串通么。我的证词再问几遍也不会变,因为那都是事实。”
卖自己亲姐姐的钱花的安心吗?
弟弟。
卖姐姐的钱够上大学娶老婆结婚吗?
弟弟。
你还有没有干过卖其他女人的事呢?
弟弟。
你最好没有做过其他亏心事。
你最好这二十年里,没有想尽办法避开现代科技拐卖其他女人。
安药越想越开心,被关在逼仄的小房间里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快走了。她要去投胎了。”
忆的声音响起的时候总是很突然,安药也没搭理她,一直等自己笑完才回话:“她也该去投胎了。”
忆看向自己身边站着的女人——原本虚弱的半透明灵魂现在看起来结实多了,眼神也比起之前的麻木要更有生机一些。
一个灵魂,有生机了。
忆抬起左前爪,对着女人随意的一挥,女人就轻飘飘的被一阵诡异的力量带走了。
走之前留下一句沙哑的:“谢谢。”
忆甩甩尾巴,目光都没分给女人半分,自言自语似的:“谢什么呢。各取所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