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可乐在阅读诺德之书。
翻动书页的声音沙沙作响,很快。但是不知为何,声音在某一段处突兀地停了,莫宵微微抬眼,注意到那本书被翻到某一页,何可乐在出神地盯着上面的字眼,没有再翻动。
莫宵皱了皱眉,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回忆起那页书上的内容。是什么吸引了何可乐的注意,会不会与初拥相关?
事实似乎也的确如此。因为何可乐只顾久久地盯着那上面的内容,不管莫宵又说了什么,他都恍然不觉。
这种情况,也只能是初拥了吧。
莫宵细细回忆着,那一页写的是什么来着——
“汝辈不当拥吮卑劣之人
汝辈不当拥吮有罪之人
汝辈不当拥吮最为年幼者,其成为吾族之前仍有漫长之人生
如此,吾族吾血之智慧将代代传承
汝辈不当拥吮罹患恶疾者,精神错乱者,或是思维病态者
其将污染吾族之血脉
所有子嗣均应师从其尊长
学习律法与传统
仪式与风俗
正如吾曾将其传授与汝辈
汝辈不当渴求月之野兽之力量,那些理应飘零,放逐于世间者
汝辈亦不当啜饮其鲜血,彼辈乃吾之禁忌,彼辈乃死亡之使者
汝辈不当啜饮黯影之族之鲜血,那些理应归藏,注目向世间者
汝辈应倾听彼辈之言词,观察彼辈之行为:
锋利之刃,必毁于过度锐利
汝辈不当为爱而拥吮
蕴于吾之拥吮中的爱,只会滋生冰冷,枯萎,与死亡”
——
莫宵微微皱起了眉,这些东西和初拥会有什么关系?
何可乐的指尖捏紧了书页的边缘。
如果这是真的,难怪他阴差阳错地活下来了,可,他百思不得其解,伊卡洛斯呢,他又怎么活下来的?
“你在看的是初拥吗?”
莫宵在问。
“还是火梵末日?”
何可乐没有答话,甚至没有抬眼。
“想想看,隐瞒对你,对卡玛利拉,对血族有什么好处呢?”
他沉默的时间实在太长,为了挑起他的注意力,莫宵主动开口,轻声细语,娓娓道来:“可乐,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就该清楚半血族半人类对我、对血族都意味着什么——那是火梵末日。你是个梵卓,想想吧,火梵末日不可以成真。我呢,我也不愿让火梵末日的预言成真,更不想成为它的预告,被追杀这么多年,我真的受够了。”
何可乐依旧没有回应,但莫宵知道他听进去了。他微微一笑,带着一丝自嘲的意味。
是的,他是半人类,半血族,终生都将痛苦而孤独地游离在非黑即白的人类与血族中间的灰色地带。人类与血族两种血脉形成了微妙的平衡,让他既有人类的特性——不怕银,不怕火,可以沐浴在阳光下,另一方面又像血族一样永生,他体内的吸血鬼之“血”在本质上已经变质成了纯粹的超自然能量。
明明是进化成了几乎没有弱点的存在,但因为他的特殊,他既无法妥善地隐藏在人类中,也没有足够的血族特性来融入血族。更何况,就算他有,血族也不会容他,因为他是无亲者,半人类半血族的杂种,是火梵末日的预告。
多么不公平。
莫宵闭了闭眼睛,在血族中,他所拥有的回忆只有无尽的吸榨和杀戮,而在人类中被发现却比落在血族手里还可怕,烈火灼烧、割肉放血,怎么痛苦怎么来。
他逃了好久好久,久到他自己都麻木了。
他受够了,想要打破这平衡,他要完全转化,必须要完全转化。哪怕就做一个普通的吸血鬼呢?至少也能有个地方喘口气。
但是不会有血族帮他,何况在他有意识的时代,初拥已经成了传说。
而现在,那个传说站在他面前。
“我也不可能成为人类了,因为另一半血族血脉是无论如何都稀释不掉的,我只能想办法让自己成为真正的血族,那就必须要用到初拥。”
“消除火梵末日的威胁,顺带着救我一命,皆大欢喜,不好吗?可乐?”
何可乐抿了抿嘴,突然答非所问、有些生硬地扯开话题:“但我不觉得关一宁就一定可以成功,而且安珩也没打算亲自利用关一宁,不是吗?”
“有周天翊也凑合,虽然,不像安珩,跟伊卡洛斯差距有点大,也凑合了。”莫宵咬了咬牙,敛起眼中的一丝急躁,平静地随着换了话题,平静得仿佛在评判一件再微不足道的事。
虽是事实,但听着他满不在乎的语气,何可乐莫名心头起火。
“别把自己的命看的太贵。”何可乐冷冷道,“你以为你是谁?”
当年的记忆过于刻骨铭心,更因着伊卡洛斯的支配,他无法言说的真相变成压在心头、吊在喉间的巨石,血淋淋地撕扯,他抗拒初拥。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在我面前大言不惭?”
他盯着莫宵,眼睛里的血色浓重到几乎要溢出来。
莫宵依然镇定自如地微笑着。当然,现在的何可乐很危险,随时可能使用支配,或者是其他什么手段,哪怕是要置他于死地也并非不可能,但他也很清楚地知道,情绪上头的血族,是不可能瞒住什么秘密的。
“可乐,”他放缓了声音,熟练地进行暗示,“当然,你是血族的神话,自然可以不在乎这些。就像我是火梵末日的预告,是不幸的开端,但你不一样,你是经历初拥的血族,是血族,”恰到好处的停顿,他盯着何可乐,再一字一顿的开口,“新生的希望。”
果然,被盯住的何可乐瞳孔紧缩,禁不住浑身打了个寒战。
他很想说什么,但是他做不到,哪怕为此恨得咬牙切齿。每每提到那两个字,他感觉自己的喉咙里仿佛卡了块石头似的,痛得厉害,嗓音更是完全失声。
一如既往,不愧是伊卡洛斯。
“想想看,那是多么奇迹的一幕,十三圣器为你开灵,满月流淌下血色,昭告天下血族,梵卓亲王的血脉在你体内流动,你的眼睛在那份超自然的力量下变作暗红罗暗色,那最纯正的血色……”
莫宵还在发表他精彩的演讲,殊不知听众早已对此感到厌倦。
“是,所以呢?”
何可乐扯了扯嘴角,咽下满嘴的血腥味,面不改色,哑着嗓子打断了他的话:“好极了,现在回答我,你真的想要试一次初拥是吗?!”
“那可以,那就让你尝尝那种滋味好了!”他的眼神变得特别可怕,亮出獠牙,红眸似血,字字讥诮,“反正你们也不在乎,是不是!”
莫宵眼睛飞快地一眨。
他不怀疑何可乐现在的决意与执行力,尽管也有可能何可乐突然反悔直接要他死。
可诱惑是如此巨大,那毕竟是初拥,就算是为此而死一次也值了。但是他也清楚现在显然不是个好时机,何可乐的情绪明显不对劲。他倒是无所谓,好不容易找到的这个梵卓可千万别在初拥成功前死了。
“你,”他勉强克制着内心的冲动,尝试安抚,“你要不先冷静一下?”
“冷静什么?你怕了?谁管你!等我把你的血都吸干,看着你要死不死要活不活地挣扎……你还想着初拥是吗?”
何可乐冷冷地嗤笑一声,眼眸里的血色翻滚出惊涛骇浪,獠牙在他说话间闪烁着锋利的寒光:“那就来试试吧,你会永远难忘这一段经历的,我保证。”
……果然还是只想泄愤啊。莫宵了然之余有些失望,既然如此,那就保持沉默吧,看样子这家伙根本没想给他答应的选项。
何可乐抬眼瞪着他,也不说话。
莫宵配合地抬起双手,等他自己冷静下来。
“……怎么不说话了?”两人对峙着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何可乐先收起了獠牙。他揉揉眼睛,眼底的血色也沉寂下来,不再像先前那般翻涌着危险的浪涛——看来是冷静下来了。
“因为看你似乎不太高兴我说话。”莫宵暗暗松了口气。
“回答我,你们真的就那么想进行初拥吗?”何可乐低垂着眼睛,疲惫地放轻了声音,“真是疯子,我当时,我当年……”
“彼之砒霜,我之蜜糖。”莫宵依然保持着微笑,轻声道,“我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我受够了,真的受够了。”
“可……不,没什么,”何可乐突然重重地吐出一口气:“那行吧。”
“……啊?”莫宵险些没反应过来,闻言一怔。
“不是现在。要等我杀了伊卡洛斯,到那时候我就会给你带来你想要的初拥,希望到那时你不会后悔。”何可乐抬起眼睛,周围顷刻间开始飘散起一层血雾,暗红罗暗色的波纹一闪而逝,他的身体隐没不见。
他走了。
出乎意料。
亏他还特地做了那么多准备,看样子是用不到了?
莫宵缓缓地眨了眨眼睛,屏住呼吸摩挲着指根上的戒指,然后将其摘下,妥善地安置好。
他扶着桌子,漫不经心地开始盘算。当然,安珩那边的计划是要宣告失败了,不知道他会怎么做呢?要等周天翊一步一步来,那就太晚了,虽然也不是不能帮忙加速一下,但首先,关一宁他们还得摆脱诺斯费拉图的纠缠……
思绪逐渐纠缠在一起,慢慢模糊不清。想到哪儿了来着,莫宵抖着呼吸努力沉下心来接着思考,哦对……唉,周天翊这坏事的,乖乖等着安珩去初拥关一宁不好吗?托瑞朵的血猎手与人类,和当年的梵卓亲王与卡米拉的配置多像?
但现在,现在的话……啊,希望一切顺利,不然他还得冒着变成疯子的危险来使用那个戒指。
嗯,说来自己也离疯掉差不远了吧……也正常啊,要不是当年那一抹血光流转,替他燃起了最后一点希望,他甚至都不会撑到现在,那漫长而痛苦的日子,现在终于要过去了吗?
要过去了吗?
——要过去了啊!
他猛然怔住,仿佛才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
就像是灵魂被重重一击,麻木的心脏重新恢复了跳动,将不知名的情绪一股脑地泵向四肢百骸,巨大的喜悦与悲哀后知后觉涌来,每根神经都在止不住地战栗。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坐倒在地的,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泪流了满脸,他捂着脸,感受着指尖冰冷的湿意。
要过去了,终于要过去了,他将不用日夜心惊胆战受着死亡的威胁,他会重获新生。是吗?这是真的吗?
戒指在一片寂静中散发着神秘而温和的光芒,一闪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