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可乐此时也同样失魂落魄。
骄傲的梵卓,强大的血猎手,但他也曾经是人类,曾经是人类……
他的记忆里始终保留着属于人类的部分,所以他清楚地记得那段对人类来说近乎于世界末日的时光。
黑色的疾疫、血色的翅膀、咬上脖颈的疼痛、窒息而冰冷的绝望,他本以为自己会死去,像染上黑死病的母亲,像在他面前因失血过多而倒下的父亲。他永远也忘不了遇到伊卡洛斯的那一天,那唇齿间流淌下的鲜血颜色是那样刺目,就像那时见到的被近乎吸干血液,死不瞑目的父亲。
好可怕,好可怕……
为什么也要把我变成那样的怪物啊!
那段时光带给他的恐惧、仇恨、绝望,像一张黑色的大网,永远笼罩在他的过往之上。
然后,在他面前的,是支配——又一张大网,时刻束缚着他的手脚,他像个木偶一样任那人摆弄,那人给他起了新的名字,卡米拉。
高兴吗?卡米拉?
……不必问,我的意见不重要。
何可乐闭上眼睛,颤抖着呼出一口气。
往昔如杨柳纷飞,总是轻轻一碰就会漫山遍野。
他努力封闭自己,想让曾经腐烂的伤口结痂,而现在……现在要将它再次一层层地撕开,就像——何可乐回到自己的房间,一把拉开了窗帘,放任阳光倾泻下来,淋他一身——那就像是见不得光的血之一族将浑身暴露在阳光下一般疼痛。
血族向来喜欢在月夜出没。他们见不得光,该隐的诅咒以血脉代代相传,至死不消。
失去属于人的一切,失去属于生命的自由。
这是你想要的吗?
阳光灼烧的痛感后知后觉地到来,Ofn-Xh阳性血毕竟不能完全排除血族血脉的影响。但是何可乐不管不顾,他近乎痴迷地注视着阳光下的一切,通过碎玻璃上的反光,他也察觉到自己的眼睛在阳光,逐渐变作血红,一直到血色超过半数。
作为一个早就该死掉的人,作为一个因谎言而活下来的血族,死亡的审判只是迟到了,只是迟到的有点久,只是需要他主动去寻找,只是……
“卡米拉,听话。”
“你不会想死的,听话。”
突如其来的话语于刹那间仿若尖刀猝然刺痛大脑。
想起来了,伊卡洛斯在他身上下的支配禁锢的可不止是保守初拥的秘密。他低低地笑出声,放任自己跌倒在地,狼狈地、手脚并用地向后退——直到远离了刺目的阳光,神志才逐渐回笼……
当然了——伊卡洛斯当然不会允许他去死。他当然不会放手。毕竟那谎言如此完美,所有人都深信不疑。
何可乐躺在地上,疲惫地横过胳膊盖住眼睛,指尖掐住掌心,指甲嵌进肉里。
他也绝不会放过那个梵卓血族。
在他死之前,滚烫的鲜血是最好的复仇。
再醒来时是因为周天翊砸门:“可乐!可乐!在不在!”
约摸着这家伙再砸一会儿就要被邻居举报了,何可乐麻溜地翻身起来,打开门看到一脸焦急的周天翊还有他背上的关一宁。
关一宁满身是血,迎头便是一阵血腥味扑面而来,许久没有进食的何可乐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他饿了。
“可乐,那个……这个不能吃……”周天翊本来火急火燎地来找何可乐,结果看到何可乐咽口水,他反倒踟蹰起来。
“哦。”何可乐反应过来,这是他那关大队长,于是更添几分烦躁,这人怎么还没死呢?
“进来。”
周天翊听何可乐指挥把关一宁放到床上——满屋狼藉,何可乐没有收拾的心思,这个唯一称得上完整的床还是他从莫宵房间里薅来的。
何可乐指挥着他忙活,好容易妥当了,揉了揉鼻子:“到底怎么回事?”
结果这家伙犹豫了一下,下一句话就差点把何可乐送走:“我,我给他,二次淬血了……”
何可乐揉鼻子的动作戛然而止。
他眼神一凝,平静地问周天翊:“你是……发生了什么?”
周天翊原本都已经做好了挨顿揍的准备了,何可乐这仿佛山雨欲来的平静让他极为忐忑,犹豫了一下,把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好在何可乐自己心情不佳,听得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最后也说不清楚究竟听进去了几分。直到周天翊停下话,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只能佯作漫不经心地斜了他一眼:“哦,所以呢,找我干嘛?”
“呃,那个……我来……”周天翊有点张口结舌,小心地观察着他的表情,直到何可乐面露不耐烦的神色时,他心一横眼一闭:“上户口。”
“……”万万没想到会从周天翊这里听到这话,心不在焉的何可乐被一下震惊到不行,勉强张了张嘴,只能发出一个单调的音节,“啊?”
他不可思议地指着自己:“这种事,你找我?”
“那,你是领主啊!”周天翊说出来反倒理直气壮了。
“我为什么是?要我提醒你吗?伊卡洛斯还没死呢!”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于是那一头本就不长的黑发彻底炸上了天,“他既然还活着,那领主什么的,还关我什么事?”
“不不不,不能找伊卡洛斯殿下,”周天翊赶紧摇头,“他会杀了关一宁的。”
好不容易才救活的,要是为这个去找伊卡洛斯,然后伊卡洛斯一言不合又把人杀了的话,他不就白救了嘛,还得倒赔掉自己的一条小命。
“可乐,你也是亲王血脉,你能不能帮帮忙?你是知道卡玛利拉的戒律的,除非领主同意,否则卡玛利拉的执政官不会放过他。”
“所以,”何可乐颇为不解,“那就放任他死了不好吗?反正留着也是个祸害。”
“我不想他死。”
何可乐一顿,抬眼看周天翊,周天翊垂着头,额发盖住眼睛,看不清他此时的神色,他声音很轻,但没有丝毫犹豫地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想他死。”
那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有根弦突然在何可乐脑子里嘣地断了,震得他嘴唇都在抖:“什么……意思?”
好似情景再现,一个声音轻轻地在问他:“你不想死,对吗?”
“不要犯傻。”
他当时就很想拽着那人的领子怒吼,滚你他妈的在这装什么伪君子,你他妈给过给我死不死、活不活的权利了吗?!
现在也是一样。
“怎么说,你也想去初拥?!”拽住周天翊的领子,他的声音拔高了起来,咬字咬得撕心裂肺,森然的杀意一瞬间爆发。
“可乐,你别误会,我没那个意思。”周天翊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何可乐从来听不得人提初拥,但此刻他不便去碰可乐的霉头,急急地解释道,“那可是连拉斐尔老师都不敢去轻易尝试的初拥,我怎么可能完成?而且,而且……”
周天翊抿了抿嘴:“而且,关一宁也不会想要被初拥。”
何可乐意识到自己情绪过激,闻言有点尴尬地松开手,敛起了周身气势:“所以你什么意思?”
“所以,我只是想让他活着,其他的,就以后再说。”周天翊轻声道。
“即使,这个关一宁可能永远接受不了血族的身份?”何可乐的声音沉沉的,像是能滴出水来,“他也许会一次又一次的自寻死路,你那一厢情愿的‘活下去’,对他来说也许根本就是个负担。”
“那,我不知道……”周天翊茫然摇头,“我不知道他会怎么做,但我就是不想他死,他还那么年轻,人类的寿命本就这么短,我觉得他就这么死掉,太可惜了。”
“他可不一定觉得可惜。”何可乐睨了他一眼。
“那也,至少等他醒了再说,现在谁说得准……反正到时候,到时候,他选择走还是留,都听他说了算,也就是了……”周天翊有点沮丧,何可乐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
他见过关一宁求死的意志。
那时他将他拉回来一次,但是他没法次次都将他拉回来。周天翊忽然有点灰心——明明都是因他而起,但是他却弥补不了,只能眼看着那独属于生命的朝气蓬勃在他手中凋亡,他像每一个陷入艺术漩涡的托瑞朵一样,哪怕是拼了命也想要去挽留,但是,但是……
“至少,如果他想活,我就会帮他活下去。”周天翊下了决心,说得坚定,仿佛要就此立下什么誓言。
“即使诺斯费拉图总会来收取他们的血债?”何可乐给他泼冷水。
周天翊点头,提起这个,他的眼眸不免还是暗淡了几分,但他很快打起精神:“总会有办法的。但现在,可乐……”
“嗯……我知道,”何可乐沉默了一下,话语有些苦涩,“但……我不是领主,也没有那个资格。不过,还是等他醒了再说吧,如果真的需要的话,”他斟酌着,缓缓地点了点头,“我会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