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廿八,满月宴。
依旧是在清晖殿内,只是这次往来的宾客却比上次盈盈。
夏姬躲懒,早早跑到了仙雨亭偷闲。毕竟云宴许诺她,会帮她将太子叫来。
太子果真来了。
云宴却不见人影。
“司南学舍墨家夏姬,请太子殿下安。”早在瞥见那抹墨黑朝服时,夏姬便徐徐起身,遥遥对太子屈膝一拜。
对司南学舍,即使是成元帝也要礼让三分。是以太子虽因要过来应付这“次辅首徒”而面色烦躁,却还是耐着性子回了句:“无需行此大礼,司南学舍的先生当行优待,只需向宫中最尊贵的三位跪拜即可。”
“是,太子仁厚。”夏姬本就迟迟没落地的膝盖快快地站直了。
太子的脸却好像那傍晚的烟霞,一会儿一个样:“咳,无妨。”
夏姬却是大致知晓太子这阴晴不定的性子由何所至——盖因那句“太子仁厚”。
这太子虽比她年长两岁,却是个一被夸赞便得意忘形的,全无楚世子在世时那般不骄不躁、宠辱不惊的模样。
这位或可说是众所周知的,被养废了。
好在现在小皇子出世,也让司南学舍那群“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酸汤腐儒们有了些许盼头。
“你找我来有何要事?”似是突然忆起自己的尊贵身份,太子咳嗽了两声,手一背,端起了架子。
“自是仰慕太子,特来自荐。”夏姬掌心一指,示意太子落座。
太子却全然没注意什么落不落座的手势,他先是稍睁大了眼,又忽地肃了面容,眼角眉梢却是止不住的沾沾自喜:“你可是要自荐……枕席?孤虽知夏姬先生学识渊博,且是墨家公认的下任执棋人,但孤只能憾然以拒,你当知晓以孤的身份,所配之人只当是京中贵女,而非……”
夏姬早已神游天外,以免没忍住滥用墨家绝学将此人用银丝三两下割了喉。
不知过了多久,夏姬只觉已海枯石烂,星野倒转之时——
“……夏姬先生?夏姬先生?夏姬先生可知孤究竟是何意了?”一声声叫魂似的“夏姬先生”终于让夏姬回了魂。
“自然,太子之意夏姬岂会不知。”夏姬面上还是那副包容又温然的模样,“是以夏姬亦知晓太子自二月末起便烦闷焦躁,难以安眠。”
二月末,便是小皇子出生之时。
太子眉心紧锁,避开了夏姬盯视的目光。
“太子不必忧虑。”夏姬安然慰藉道,“此番困局,我或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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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拜别太子,亭旁的一棵如瀑的矮垂柳“簌簌”显了形。
“我并非有意偷听的。”云暮雪被逮了个正着,脸上霎时爬满了红晕。
正待她半隐在柳枝后,扣着树皮不知如何是好时,却听那亭中的美人施施然朝她勾了勾手,温声道:“过来。”
云暮雪的脸顿时变得更红了。
她半推半就地小步挪到了亭中。
“娘子是何时来的?”夏姬弯眉笑着,将云暮雪鬓边方才被柳枝抓落的一缕碎发勾至耳后。
云暮雪眼神飘忽着,不敢看人:“就……就跟在太子后面来的,我听哥哥说你也在这儿。”
收回的手掩在衣袖下掐紧了大腿皮肉,夏姬眉眼间的笑意更关切了:“娘子之前认识我?”
云暮雪倒像是被这句话突地打晕了脑袋,只瞧着盯着夏姬的双目里眸光越来越亮,却呆愣着不吭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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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清晖殿的路上,云暮雪就像条小尾巴似的跟在夏姬身后,不近不远的,竟叫夏姬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赶人。
直至碰见了雾貌席。夏姬正要推说小娘子与外男私会有些不妥,好叫云暮雪去看看,结果——
“快噤声。”云暮雪不知何时窜到了她身边,一把薅着她的胳膊便将她拽到了假山后。还不等她站稳,云暮雪却先捂着嘴闷声猛咳了起来。
夏姬见她为了不惊扰不远处的二人,憋得满脸通红眼角直泛泪,只好默默递了张方帕过去。心里却觉得分外荒唐:……她到底为什么要在这里偷听啊。
更何况声音断断续续的,也听不真切。
“你竟然姓‘雾’?好特别的名字。”楚小世子的声音太过热烈,吵得人心烦。
想是雾貌席那连问好都不愿的野人性子也嫌楚望烦人,也不知是根本没应声还是简单回了一两个字,总之夏姬一个音节都没听见。
“为什么叫‘雾貌席’啊?”楚望却是个不会看眼色,将雾貌席的冷脸视作无物,继续道:“哦!是你娘亲觉得你生下来的时候像草席吗哈哈哈,我阿娘说我刚生下来的时候皱巴巴的,丑得她想直接扔了。”
雾貌席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一拳将楚小世子一个劲儿傻乐的俊脸打成了歪嘴猴。
“哎呀!”云暮雪被妹妹这猝不及防的无礼行径吓得当即惊呼出声,终于放开了一直紧握着的夏姬的手腕,向那二人走去。
夏姬趁这会儿无人在意的空档,快步远离了这是非之地。
待她踏入清晖殿内时,午宴还未开席,云宴坐的那处却早已被高官或夫人们围得水泄不通,或是为仕途,或是为说亲。
尤其是此前考核被纳入降级名单或是直接被外放的京官们,不厌其烦地向这位吏部尚书敬了一巡又一巡酒。云宴也是好脾气,竟也不推脱,将每一杯酒都喝得见底。
直到那双凤眸一侧,直直地向夏姬看来。
却又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便略了过去,又接过一杯酒,一饮而尽。
夏姬走近,才发现这人已经彻底醉了。眼里全是氤氲的雾气,看谁都不落不到实处。
看着依旧来者不拒的云大学士,夏姬难得生出半点善心。
“师傅。”夏姬随手提起一方无主桌案上的一壶果饮,待众人被她这一声引得齐齐望来时,便顺着隙开的人缝穿了过去。“夏姬将您要的葡萄果饮拿来了。”
云宴迷蒙着眼盯了眼前这高挑的身影许久,久到她徐徐而至身前,双眸的雾霭才终于被夏姬衣摆带起的微风吹散了几许。
却又在下一刻,被这声过于乖顺的泠泠女音惊了几乎没了醉意,才终于瞧出眼前的女子是她那每每上课便要闹“起义”的彼此谁也不曾定论的“首徒”。
“嗯,拿来罢。”云宴是个酒品好的,即便是早不知何时便醉了,也依旧端正地在那儿坐着,谁来都能淡然地答上一两句话。
待众人相觑着渐渐躬身散去,夏姬弯腰凑上前,翁动着鼻翼闻了闻——嘶,一身酒气。
“师傅,可要去殿外醒醒酒?”这时候夏姬的语调倒是恢复了往常的没大没小,意兴阑珊的,也没所谓云宴答是不答。
“嗯,去罢。”云宴的声音有些含混不清,让夏姬忍不住怀疑这时候是不是随便说些什么云大学士都会应“是”,是以那些官员们才猛给他灌酒。
出了殿门,夏姬随便找了处高楼角落便要当甩手掌柜将云宴挂在围栏石柱上晾着醒醒神,云宴却忽地扣住了夏姬将要抽身的手——
他问:“你……可有如愿?”
不知是高处冷风吹得人睁不开眼,还是他依旧不算清醒,总之,他的视线低垂着,没有半分落在夏姬身上,更何至于脸上,眼里,心上。
是以他并未瞧见夏姬欲说出口却又在唇齿相碰间默然的那句:“你既不愿又为何要帮?”
以及那句在心里打转了无数次却又被按回原处的那句:“既是不愿,当初又为何要拒绝?”
……
今夜亦是如此。
听着云宴只死盯着猫崽子应了声“好”,明明这人在顺着她的心意,却叫夏姬心头火起,更为烦躁。
“云大学士高义。”夏姬漫不经心地噙着一抹笑意,眼底划过一丝嘲弄。
片刻后,西厢房的木门“嘭”地一合,房外枇杷树下的摇椅也立时止了响动。
猫儿不满地“喵”了一声,却没叫回任何人的魂。
-
圣旨下来得很快。
不过两日,便赶在末伏下了各行省依户籍人数酌情于民间选取芳龄于十五至二十五之间的良家女共三千人的旨意,且良家女上推三代均不得为官。
想是此番毕竟是为太子选妃,这一事宜终究还是落在了皇后这个生母身上,那禁了不过两日的足便这般解了禁。
选妃既已成牵动一国各处的大事,一时半刻也难有进展。是以在各地的才女佳人汇集云京前,先到的却是北上战事。
不知太子如何说动了成元帝,总之此番北上抗鹘点将之时,确成了永嘉候为将,太子作副,云宴为师的领兵安排。
待到处暑那日,成元帝亲自将大军送至郊外,并以山水就故土一饮而尽拜别了各位将领。
而处暑前七日,点将后一天。
莫道秋于成国公府广亮大门外勒马作别了忧心不舍的国公夫人后,快马加鞭先一步踏上了北上边关的官道。
“为什么不跟在他们后面走啊?那样也更安全呀。”系统实在害怕这糟心孩子一个没注意就因为今天右脚先踩的马镫又嘎了。
“看看能不能早一步混进蛮族。”她这次可没想过让任何人死在战场上。
“啊?”系统更怕了,她赶紧劝道:“可你不是答应国公夫人此次回苗疆要给她带些那处的稀罕玩意儿吗?要不我们先回苗疆一趟搜罗点儿能应付的东西再北上对抗那古鹘族?”
“什么族?咕咕族?”这还是莫道秋第一次听人提起北方蛮族的全称。
“不是啊!”系统当即便被转移了注意力,“是三声,三声!别人叫古鹘族啊。”
“嗯,咕咕族。”莫道秋早知这棉花团子有个棉花脑袋。
“不是!是古鹘族!”这不,三两下便忘了方才想劝她些什么,只知抓着当前这般无甚意义的芝麻大小的声调小事就不放了。
“哦,原来是古咕族。”
“不是啊……是咕鹘族。”
“……”
“啊!随便吧!!!”
嗯,倒也还算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