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阳光明媚，桐城秋意渐浓。

    他们一行人如约去看速度与激情。

    沈怀薇对女儿的社交生活管理严格，但只要是祁肖羽也参加的活动，她一律都不反对。

    她教书十来年，是省里的优秀教师代表，自认看学生一看一个准。祁肖羽是个表里如一的好孩子，江雅雪则是个不会越雷池的乖女。

    江家从商，祁家从政，本就早有往来，交织也颇深，以后两个孩子若是真有什么发展，两边家长也是乐见其成。

    看电影的队伍迅速壮大，除了他们三人，苗迪和林小乔也来了，祁肖羽还带了个朋友来，说是小学同学，早早移民美国了，正好回来探亲访友，叫梁洵。

    梁洵典型的abc长相，皮肤晒得黑黑的，笑起来露出八颗牙齿。

    湾区与海淀旗鼓相当，梁洵的妈妈也是一路鸡娃，只为‘爬藤’。

    梁洵理科也好，但不够出彩，于是他妈又给他安排了滑雪。梁洵显然于滑雪一事情上更有天赋，于是干脆停学半学期，送来国内，找了国家队退下来的教练集训。下周就要去北京了。

    闻佳茵听了，觉得沈怀薇和秦晗与这位母亲相比都是小巫见大巫。

    她问梁洵，这次回来有没有带美国的物理课本，她想看一看。

    “都是英文的。”江雅雪好心提醒。说完又觉得失言，怕伤害表妹自尊。

    闻佳茵没放在心上，说：“我查字典就好啦。 ”

    “没问题。不过肖羽说你拿过奖牌，对你来说肯定很简单。” 梁洵讲中文的音调有些奇怪，像个机器人在说中文。

    “那是自然。全桐城也挑不出几个比她物理好的。” 林小乔捧场。

    闻佳茵笑一笑，没有否认，和林小乔手挽手乐乐呵呵点奶茶去了。

    苗迪在身后翻白眼。

    从高一到现在，苗迪一直都看不惯闻佳茵的特立独行，还屡屡警告江雅雪要提防这个‘没有血缘’的表妹，尤其是不要让她跟祁肖羽走太近。

    她初中就沉迷各种宅斗文。

    旁人都觉得她们这对姐妹人生轨迹大相径庭，闻佳茵对这个姐姐在仰望中必然伴随妒忌。

    苗迪的这番话没有给予江雅雪警醒，传到闻佳茵耳朵里，却给了她启发。

    从前这个男生在她心目中只是一个模糊的符号，表姐的青梅竹马，江家饭桌上的常客，仅此而已。

    从那之后，她开始真正打量祁肖羽，产生一种孩童般的好奇。他的发色，口癖，衣领的洁净程度，洗衣香珠的气味。

    她从小就是这样，越被大人警醒的危险她越想触碰。

    —— 也许这其中自然酝酿了因果，她才会在偶然之间发现了祁肖羽自/残的秘密。

    他们看的是一部爱情电影，男女主相爱离散后再在飞机上重逢，又在911事件后阴阳两隔。

    江雅雪在祁肖羽左侧默默拿纸巾揩泪，林小乔在闻佳茵右侧坐的笔直，保持淑女姿态，又贼心不死地屡屡偷瞟祁肖羽。

    —— 刚才闻佳茵主动让她坐‘男神’旁边，她犯怂。

    闻佳茵坐在他俩中间，只看了个开头，便开始呼呼大睡。

    有一阵子她似乎把脑袋歪到了祁肖羽肩膀上，但此人骨头太硬了，一点都不舒服，她立马投向林小乔香香软软的怀抱。

    寒假过后就是真正的全国竞赛。饶是她再有天赋也感到了压力，也更刻苦。她的作息和别人不太一样，白天抓紧一切时间补觉，晚上则进入兴奋期，做题做到三四点，不觉得累。

    但就是饿。

    ‘父亲’闻谦当然不会给她准备爱心宵夜，有时候她就冲个泡面，或者吃点苏打饼干。

    看完了电影，众人往外走，苗迪和江雅雪聊剧情，说太感人了，等我上了大学也要谈一段惊天动地的爱情。

    江雅雪拉起后头哈欠连天的表妹的手，问她，‘佳茵你觉得好看吗。’

    闻佳茵看着多愁善感的表姐还泛红的眼眶，说，“好看好看。我也相信爱情了。”

    余光见祁肖羽瞥她一眼，没作声，表情略有些微妙的戏谑，一双黑色的眼睛在影院昏暗的灯光中闪烁。

    他显然懒得拆穿她。

    -

    之后几人在马路口告别。

    因为多少清楚妹夫闻谦的不问不顾，沈怀姝嘱咐过让江雅雪多带闻佳茵回家吃饭。

    这日电影后江雅雪照例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沈怀姝询问电影是否结束，又嘱咐江雅雪等会儿带闻佳茵一同回家。

    沈怀姝一向对闻佳茵照顾有加。

    其一是亡妹的缘故，其二是闻佳茵确实拥有超出常人的天分。

    她在大学教书多年，见过的年轻人多如牛毛，可称为优秀的有许多，待人接物，事业进取。他们像早早就包装完美的高档商品，很快便能出售使用。

    但有天分的人更像是孤品蒙尘。

    对于这个没有血亲的‘外甥女’，沈怀姝在长辈的爱护之情之外，还多有一些审视。闻佳茵像是她那已故的母亲的反面，锐利，有天分，似乎对人生胸有成竹。

    闻佳茵并不知晓这些。她不喜欢去江家，单纯是因为这位姨妈总爱问询她的学业，又或是打听闻谦近况。

    两者她都不爱多谈。

    亦有时，她会在饭桌上透露出对江雅雪学业‘不够优异’的遗憾。很微妙的措辞，但足以让姐妹俩各自无言。

    闻佳茵感觉不适。

    她不是那种能从对比中获得优越感的人。

    还没等江雅雪好心开口，她就说，“走，林小乔，吃麻辣鸡公煲去。”

    这几人里只有她和林小乔喜辣，料定不会有人想加入。

    林小乔没意会，老实说，“我不是跟你说了，我要去看idol演唱会。”

    闻佳茵讪讪给自己解围，“我忘了。那这样，我早点回家做题好了。”

    祁肖羽方才也接了个电话，嗯嗯啊啊半天，现下挂了电话，说：“我妈说请你们去家里吃饭。她做潮汕牛肉火锅。”

    这个‘你们’里一般是不包括闻佳茵的。

    秦晗不喜欢闻佳茵的原因可以追溯到很多年前的一串珍珠项链。

    那时她对这个刚刚‘收养’来的孩子充满蔑视，还警告过沈怀薇，‘有些孩子就是天生劣种。跟父母一样。”

    那时闻佳茵才六岁，对于报复大人这件事还经验不足，只是溜进了秦晗的卧室，扯坏了她最爱的珍珠项链。

    闻佳茵挨了闻谦一顿打，后来众人就将这件事情抛之脑后了。她也装不记得，偶尔还会与秦晗照面。

    听说有火锅吃，梁洵第一个捧场。江雅雪其实也想去祁家，但又不好意思，一脸期待地看向闻佳茵。

    闻佳茵接收到了表姐的信号，破罐破摔，说：“我也去。我和表姐一起去。”

    -

    众人都没想到祁父也在。

    祁家这位男主人常在国外，平时多是秦晗带着父母和祁肖羽一同生活。

    祁振宏见多识广，洋派作风，从他脸上能窥见他早年的风流。

    他人很和蔼，对孩子尤其，让人觉得容易亲近。

    秦家三代都是高知，而祁振宏是穷小子。一穷二白的穷小子打拼发迹，娶了秦家独女。这是二十年前桐城的一桩佳话。

    有祁振宏在的晚餐更为热闹和气。他是那种喜欢和年轻人打成一片的大人，又因为见多识广的缘故很是开明。

    譬如他会在饭桌上问儿子，近来学校有什么八卦。

    又会顽笑地对江雅雪说，“你得帮叔叔将小羽看紧点。别让他跟着别的姑娘跑了。”

    桌上的大人都暧昧地笑。

    江雅雪还没有习得大人这种含混的能力，很认真地说：“阿羽学习很认真的。没有别的心思。”

    ‘有心思的是我。’有个声音在她心里小声说。

    江雅雪神经兮兮地被自己吓了一跳。低头扒饭。

    又有些心虚地去看桌对面的祁肖羽。他和她一样，垂着眼慢条斯理地吃着盘中的扇贝粉丝，似乎对刚才的对话充耳不闻。

    祁肖羽对祁父的态度很淡。这是江雅雪这几年逐渐注意到的事情。

    不得其解。

    她记得很小的时候，两家住同一个小区，祁家父子很是亲密，无论生意再忙，祁振宏都会在周日的下午陪祁肖羽去球场打球。下雨也去。他经常拍着儿子的肩，说，‘男子汉这点雨算什么。’

    那种亲密不知在何时摇身一变成了今日的疏离。

    江雅雪不爱打探，唯独与闻佳茵讨论过。

    比起讨论，更多的是她猜，她听。

    最后，江雅雪将这些归结于祁父的常年离家和祁肖羽的青春期。

    秦晗今日格外妆扮过。

    她近年来酷爱玉器，脖颈上总是挂着一块翡翠玉牌。深绿欲滴。这是她去年四十岁生日祁父送的礼物，据说价值上百万。

    梁洵的性格和加州阳光一样开朗大方。在饭桌上毫不吝啬对这块‘东方神秘石头’的夸赞，把秦晗哄得很是开心。

    餐后梁洵又提出想去祁肖羽房间玩switch。

    闻佳茵本想饭后开溜的，不得不从。

    只有两个手柄，几人轮换着玩。

    手柄交给闻佳茵后，祁肖羽忽然问江雅雪，“那天你想问我的题。后来弄清楚了吗。”

    江雅雪愣了愣，摇摇头说，“还没。”

    “你带了吗。我给你讲吧？”

    江雅雪咬了咬下嘴唇，轻轻点头。又在听讲解的间隙频频分神，看那一圈糊在祁肖羽黑发上的光影。

    和祁肖羽不同。

    江雅雪的青春期来得迟，不够激烈，有些混沌。其中最让她困惑是和祁肖羽的关系。

    虽然他们是发小，但祁肖羽从不在外人面前与她表示亲近。渐渐地她明白了，他不喜欢给父母，同学的想象提供更多的素材。

    但他对她仍然是关心的。

    小学时江雅雪性格懦弱被同学霸凌不敢告诉母亲，是祁肖羽为她出头。

    后来初中她被外校男生纠缠骚扰，也是祁肖羽每日护送她上学放学。

    父母给予她密不透风的物质生活，但江雅雪成长过程的安全感却来自于祁肖羽。

    —— 后来这种兄妹式的关系发展成爱慕，也并不意外。

    祁肖羽还是对她很好。就连讲题这样的小事他也记得。

    可还是有什么不同了。不是他对她的态度，是他这个人的质地，正在，或者说已经发生了变化。

    她曾经以为握在手里的是一颗不化的雪球，后来才意识到眼前的是不可测的冰山。

    她曾委婉地咨询过恋爱专家苗迪，后者问她，“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想抱他，跟他接吻，跟他睡觉吗？”

    把江雅雪吓得要死。

    此时她盯着祁肖羽骨节分明的手，在她散发水果香味的笔记本上写下公式。心里想，‘我喜欢和他待在一起。这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