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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太阳之蛇飞舞在深紫色的天幕下,鳞片所经之处留下灼烧的波浪形印记。包裹双脚的冰块生锈,压缩。规整。黑洞边缘的光线构造出绝对规整的几何体,荧光的天蓝和草莓红,旋转。我触摸到了温度,它的轮廓锋利,冷则坚硬,热则像木头一样有韧性。我的手沿着温度胡乱摸索着,试图把握某种形状。在被窝中翻来覆去,闭上眼看见的在睁开眼后依然蚀刻着视界,似乎在揭示表面世界下的日食般的真实。我没有睡着,失去了意识。苏醒后铸模中刚夹出来的滴着红汁的一整个地狱从背部的中线塞进了我的身体,是如此贴合我的真皮。我是黄油,是奶酪,是马苏里拉芝士,是明胶,是红糖,是放在旧书包最外层的一个满是灰尘的蜡烛头。把被子费劲踢掉。鼻子,耳朵,嘴巴,颈,皮肤发硬,滚烫的肿胀感。一滴汗也流不出来。风箱。眼前出现了雨后水洼中机油铺开的彩虹,涂抹在舞蹈着的圆扁条和牛耳酥。混沌再次降临,几乎是跳水的角度。蚂蚁爬过。总有一些自然力量在赞成或质疑我们的诠释。

    黎亭晚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学校的。早餐的麻薯和肉松面包只吃了两口。呕吐的欲望。灯光扭曲成绿色。上完第一节数学课后,她找老师打了个电话,二十分钟后躺在一个小时前的床上,夹着体温计含着测核酸的咽拭子。回去的路上她瞥见路边草丛里的褐色消防栓如同猫头鹰瞪圆了两只无穷之眼。

    她不是班里第一个阳性也不是最后一个。张大哥,“蛇王”......

    黎亭晚在家里时时刻刻穿着黑色羽绒大衣并把兜帽拉紧。睡觉时还要再盖一层棉被。这种从内向外的冷难以抵御,只能尽量阻断内外合流。赵星河肯定会说什么热气虚寒,她能自己开方子去药房抓药,在家用形状怪异的粗糙土药壶煎出带渣的琥珀色药汁。从小喝到大,黎亭晚最熟识的两位便是黄芩和牛蒡子(不知为何它的简称不是牛蒡而是牛子),它们与喝药时压在舌头下的糖果想必有某种亲缘关系。不过赵星河比黎亭晚阳得更早,现在在新屋那边住。用电视里的会员看了一个星期的电影(印象最深刻的是《银翼杀手》和《环太平洋》)后,她基本痊愈,回到学校,  班里还剩约1/3的人,她的座位上堆满了灰的白的大的小的试卷,用阅读架压住。黎亭晚不觉得教室空旷,本来这么多人就刚刚好。其实再早些在家里上网课那段时间也不错,不过信任危机是确实存在的,没办法,弯弯曲曲的囚徒困境。

    平时与她玩在一块的伙伴们也都回去了。她对着她们座位上高矮不一的试卷小山推测出她们离开的顺序。

    身后少了宋麦秋打鼾的声音确实不习惯。这个乐呵呵的高个子从不知哪个星期一起就被称为seyo,和周围其它任何绰号一样来得莫名其妙但有存在的必要。她戴上那副方框黑边眼镜后会添上三倍的老成,俨然一个终日与蠹鱼和茶水作伴的老学究。她的家和黎亭晚的新家在同一座楼盘。顺带一提,眼镜是她从黎亭晚那借来的,一借就是好多个年头,每次想还回去时都奇迹般地翻遍角落找不到,需要的时候又奇迹般地冒出来了。

    “我爸之前教过我一个方法。当你觉得自己可能感冒时两只眼睛使劲往上看,如果两眼发痛就是感冒了。”宋麦秋的父亲是农业专家,黎亭晚曾请教过关于多肉种植的问题并得到了详细的回复。

    黎亭晚使劲往上看,果然有肿胀的痛觉。

    “不过我觉得还是喉咙痛更有判断效果,毕竟平时我翻白眼也会痛。”

    纪寒宵忘记把她的盖子凹出一个洞的不锈钢水杯拿回去了。她的头发下披到胛部,嘴唇苍白,下颌三角形阴影的边缘格外清晰。她有相当的运动天赋,能投三分球,但不擅长跳跃,而且身体总是会在莫名其妙的角落蹭上一点儿小毛病,比如打乒乓球扭到手啦,从座位上站起来时崴到脚啦之类的。

    尚苑花。这个仿佛生活在月亮上的人。她曾在晚自习坐在座位上以完全的学术态度研究网络上的面膜攻略,为了不被发现而撑开一把深紫色雨伞架在肩膀上,然后理所当然地被巡逻的老师抓个正着。令黎亭晚羡慕的是她能记得小时候电视上动画片里的每个人物和对应的情节,甚至能当场表演一个独角小剧场告诉你《巴啦啦小魔仙》的哪一集讲了什么(那根魔仙杖玩具一直在她的书包里)。她双手都好使,除了握笔写字以外都用左手,包括抓筷子。其实她身材高挑出众,擅长跑步,还在小时候学游泳时被体校老师邀请去搞专业,当然她拒绝了。

    黎亭晚怀疑尚苑花根本没有被传染,现在在某家仍然开门的奶茶店里舒舒服服地玩手机。

    戴雨微应该是最开心的一个。皮肤小麦色,阳光下的发丝是深褐色,扎出一个小发辫。永远戴着耳机,头戴式、入耳式或骨传导。她的乒乓球扣杀能打出缓慢而带有强烈旋转的效果,能以近乎直角弹开。总是微笑着,听见什么好笑的事时笑容会无声地缓缓打开,却不会溢出合理的边界。

    少了这几个人确实没什么意思。在黎亭晚看来学校提供的最大好处就是稳定的能和相似气质的人相处的空间和时间。她们彼此交换着不同颜色不同味道的孤独。

    前一年暑假,纪寒宵、宋麦秋、戴雨微和黎亭晚四人溜去乒乓球馆打球。不知哪位提出室内球台密集,空间不足以发挥,于是合力把一张球桌从后门搬出到旁边露天游泳池侧方的空地上。虽然长苔藓的水泥地面略为凹凸不平,风力干扰稍大,捡球更是麻烦,但能够随意跑动随意跳跃,也不用担心球拍招呼到队友脑袋上。当泳池那粼粼的铜蓝色闪入眼帘时是一种派生于假日海滨的宁静与适然。

    当然,四人并未把乒乓球桌及时搬回原位。于是几天后一场搅浑天地的淋漓大雨后接着是豪猪似的毒辣日照,那张可怜的球桌哪经得起这般折磨。等到四人再次到那儿时,球桌的一角已肿胀如冷却后的熔岩,白一角红一角黑一角,在平坦的表面凸显出某种课本上的地形,已失去原本的弹性。在结结实实上了这一节地理课后,四人狼狈地把球桌抬回去,并挑了另一张完好的球桌,拆开后重新配对,得到两张一半正常一半丑陋的畸形球桌,并分开摆放到球馆最不起眼的两个角落,祈祷不会有人注意到这奇妙配对背后的尴尬故事。最后,她们否决了某人提出的再搬一张出去打的提议。

    想到这,黎亭晚轻声格格格笑了起来。她坐在第二排,引起了英语老师的注意,一位矮胖的秃发老头,穿着海蓝色的条纹清晰的轻薄羽绒服,鼻子上有个bullet point般的疣。她被叫起来回答阅读C篇中的一道选择题。费了好大劲说明了适者生存与用进废退之间的区别后,她如愿坐下,椅面都凉了。桦尺蛾与熊猫杂交。

    读后续写是一个俗套的实现梦想的故事。补完这种故事给人的感觉就像把昨天晚上吃剩的白斩鸡做成酱油鸡在第二天中午端上桌,奶奶就喜欢这么干。之前和叶湘弦是怎么说来着......

    那个晴朗的下午她们在老地方下国际象棋。硫酸钙还是过于脆弱,叶湘弦在移动红色的王时用力过猛把头顶的十字架掰断了,也许天然的白垩更适合雕刻?手里捏着破碎的十字架,叶湘弦看着自己早已处于下风的局势,干脆站起身来:“今天天气这么好,我们去外面转转吧。我可以带你去个好地方。”

    黎亭晚也不在意这一点点输赢:“走吧。”

    公园旁边一条不起眼的小路,尽头是一座圆柱壳式的钢水塔。红褐色的铁锈从最上方流淌下来,这一圈溃烂的伤口。黎亭晚想起和赵星河做提拉米苏的最后一步:把可可粉用细筛筛下,下一场褐色的雪。她跟着叶湘弦爬上了顶端的瞭望台。扶手抓着锈刺,楼梯踩着薄脆。很难说这里有没有被废弃。虽然黎亭晚不恐高,但这种将被从疏松的空洞中渗透下去的感觉还是令她发毛。哐。哐。哐。

    “现在我给你加上冠冕来自作主宰!”叶湘弦踏上最后一级,神色飞扬,回头对黎亭晚张开双臂说道。

    这上面的景色和空气确实新鲜。

    “小晚以后想做什么呢?”叶湘弦突然问道。

    “工作。看书。写日记。过平凡的一生,”黎亭晚又补充道,“当然要运动,我想活得久一点。”

    “你的梦想呢?”

    “现在不是梦想的时代,而是生活的时代了。我可是充满了现代人的觉悟。人只能成为自己,再不是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那也得有具体的实在的事吧?比如造一台永动机什么的。”

    “说的也是。那就今晚去喝糖水吧。我要椰汁雪梨膏,加西米和芒果。”

    “那我要鸳鸯糊,花生和芝麻三七开。”

    扶住栏杆。能看见远处一间小学的教学楼,楼顶有三个宽圆锥状的物体,发灰的浅蓝,粉红和米黄。还可以看见她家楼顶天台上的小亭子,波浪形的檐和顶上丛生的杂草。人字形的鸟群飞过,一翼短于一翼。令黎亭晚惊奇的是,她们居然已经是能谈论诸如梦想和道德这种话题的关系了。

    “我还以为你会想做一个生物学家,研究你最喜欢的蚂蚁。”

    “不会,”黎亭晚断然否定,“我见过,蚂蚁在显微镜下就不可爱了。而且兴趣和工作必然要分开,彻底远离。你呢?你想做什么?”

    “做个善良的人,”叶湘弦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很帅吧?我早就等着有人问我这个问题了。”

    这个回答的格调,不是论文那种强制的规范,而是其内在的生命气质在黎亭晚脑海里产生了显色反应,就像一滴柠檬汁滴落紫色石蕊中。

    黎亭晚小学时出于语文作业的作文需要,拿着尾端没有橡皮的铅笔和那种作业本采访了赵星河几个问题,其中之一是:“您希望我以后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那就做个健康的人。不要像你老爸那样整天挺着个大肚腩走来走去,恶心死了。”赵星河笑道。

    她也问了黎舟。他说:“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在家里讲普通话,而赵星河讲粤语。他和赵星河有时会用阴谋论似的但不乏调笑的语调谈论上级的人事变动和一些身边的陟罚臧否。

    这是黎舟的风格。他平日里对黎亭晚也是寡言少语。父女交流最多大概是在张罗春节的时候,两人为对联刷上粘稠的浆糊,把书架上的旧书打包送给别人,搬一盆桔子树到客厅,改变几件家具的位置。这时黎舟会问黎亭晚一些诸如对联是挂左边还是挂右边、怎么做到两个开关控制一条灯管、桔子树是否要浇水这类问题。对于黎舟偶尔外出应酬毫无节制的烂醉,黎亭晚曾想过劝阻甚至草拟了条约(得到了赵星河的支持,二比一),但现在慢慢也放过他了,谁都不比谁更可怜。曾经有一次黎亭晚用力关上车门时把他恰好放在那里的左手食指夹得红肿,他也没说什么仍然每天游泳(裹着草药和绷带!),不过那段时间父女间的沉默显然更浓厚更梗塞更难以结痂。

    叶湘弦凭栏远眺,她的玉坠项链垂在与栏杆相差一丝清风的位置。它在静止和旋转之间犹豫不决。“这里也能看到公园的摩天轮呢。”

    “那个游乐园的海盗船堪比跳楼机,没有一点减缓地甩来甩去,还没有安全带。我只坐过一次,第一次知道脸上的血全部回流积压在心脏里是什么感觉。下来后看什么都是煞白的,只剩下边框和色块,就像黑白漫画一样。那旁边还有套圈圈,我什么没中过。那时候我玩个打地鼠机都要踮起脚来......”

    “那个路口再往下走就是一中门口那条路?”

    “对,而且隔壁有个动物园,我回家路上会闻到各种新鲜的臭味。”

    叶湘弦的眼角有一簇血丝,宛如刚出水的湿漉漉的珊瑚枝垫在顺滑的绒布上,却更衬出眼眸深不可测的海天相融之蓝。

    “昨晚没睡好?眼睛红红的。”

    “去了一趟文化广场那边的旧书店,翻书时灰尘大把大把地扬起,进眼睛里眨都眨不掉。下次我给你看我找到的那本《家庭日用大全》,简直是东方神秘学,从国内外旅游攻略到打毛衣的十几种花式要啥有啥。”

    她的玉坠项链一晃一晃。

    以前赵星河带黎亭晚去一家专门卖琥珀的铺子给她买一条项链。在焦糖色(下面是鸡蛋布丁)和咖啡色之间迟疑了许久后她选择了最圆润最对称的一枚。但项链找不到了,也许当时就没买,不管怎样,石墨般的火焰在记忆中烧出一个缺口,形状相似。缺口的质地类似较平滑的树皮。当你试图伸手从轮廓探入,会不会抓出赵星河放在冰箱里的一颗鸡蛋大小,布满孔洞的火山石?心里会不自觉地默数123......

    58,59,60。好吧还有......差了大概4秒钟。现在是星期天早上十一点整。上一个一分钟被她掰开来测试脑内计时的准确性。黎亭晚来尚苑花家里练习烹饪。

    一架积灰的自行车挤占本就局促的楼梯转角。她已经上上下下徘徊了约一个小时。从楼梯转角的窗户往外看,空调外机吭哧吭哧地蹲在滚烫的阳光下。赭色的大楼外墙绽裂出一片亮白。

    前来的路上下过阵雨,没等黎亭晚跑到屋檐下雨就停了,甚至衣服上的湿痕仍是未连接起来的斑点状。

    尚苑花一家正在房间里舒舒服服地睡着大觉,手机静音。

    大门隔音效果极佳且没有门铃。再等十五分钟没人应就打道回府。江海寄余生。

    五分钟后一声尖叫穿透墙壁,黎亭晚能清晰地想象出尚苑花是如何苦着脸睁开朦朦胧胧的睡眼抓过手机,然后时间和  一大串已挂断在指尖同时爆炸。好吧好吧。开门。发送。

    甫一进门,角落里一只高脚杯杯沿上的光芒便雀跃起来,这是它自古的领土。

    “我第一次见到在家里的吧台,还是在这种商品房户型。”黎亭晚讶异地说道。“等一下可以和你喝一点红酒,”她仍然用舞蹈的方式说话,“现在先来厨房把正事办了。”她身上有股甜品的炼乳味,但不那么粘稠。

    奶牛斑纹的小猫从窝里探出头来,金色的双眼瞳孔笔直。它应该穿上皮靴再戴一顶宽边牛仔帽。

    阳台下是二楼突出的小庭院式的阳台,中间水池,四面假山夹杂绿植,想必是下了风水安排的功夫。“我以前养的乌龟掉下去过,哗的一下掉进那个水池里。后来我妈下去把它要了回来。”尚苑花漫不经心说道,双手在栏杆上撑起微微前倾的身体,又忽然放手,一旁明媚动人的一大盆加州黄金在灰蓝色的阴云下旋转着。“亭晚你以后想来我们家晚认不得哪栋楼的话就抬头找这花,”尚苑花的母亲突然凑过来,“附近在阳台上种花的就我们家,有这么漂亮的颜色。”很浓很浓的香水味和口红。尚苑花与她母亲的关系非常微妙,她们一周会吵十次大大小小的架,又会迅速和好二十次。即使是激烈到尚苑花逃课躲在校外的奶茶店里或赌气把自己关在另一间住处靠吃五仁月饼(2kg的一块)度日这样的地步,第二天还是能仿佛一切都没发生一样坐一桌吃饭。她们的刷新频率很高,黎亭晚如此认为。

    “小区里的游泳池早就荒废了,露天泳池的维护费太高。小时候还有水那会儿到了这个季节全是癞蛤蟆在游泳,又黏又绿的一大团,我经过时就捡石头砸它们,狠狠地砸。”

    桌面上摆放着打开的车厘子和阳光玫瑰各一盒。你可知葡萄、阳光玫瑰和“晴王”是三种水果,黎亭晚心想。还有“得宝”牌纸巾。尚苑花有轻微的鼻炎,据她所说只有这个牌子的纸巾在擦鼻涕时不会因纤维碎屑引发又一轮灾难般的洪水爆炸。水色的和风茶杯和金边高脚杯摆在一起,尚苑花拧开酸奶瓶盖各倒满:“来,请用。”柜子上还有青花瓷小碟子和木碗呢。

    尚苑花在厨柜里翻找昨天买的酱汁调料等,同时抱怨起番茄:“最近全球气候越来越差,各地的番茄都受影响,味道和颜色都变淡了。我上网看他们都说现在做番茄炒蛋一定要加番茄酱。”

    四个鸡蛋,打进碗里,搅拌均匀。

    四个番茄,切碎,去不去皮都可以(去皮只需开水烫一下)。

    蛋液均匀倒到锅里。煎至不流动。老一点没关系。出锅备用。

    番茄炒出水,可用锅铲压。加入白糖四铲。水不足可加入自来水。加入两铲番茄酱。

    倒入蛋块,撒点葱花,翻炒,闷一分钟。

    出锅,装入碗状容器。

    排骨洗净滤水切块,倒入生抽、耗油、生粉、姜蒜、盐和糖。目测。

    芋头切块,均匀铺满碟子。

    腌好的排骨平铺在芋头上,淋上汁,蒸十五分钟。

    金针菇煮熟后铺开,淋上花椒油,尖椒,酱油,蒜末和糖混合而成的酱料。

    ......

    厨房的水龙头可拉长,像花洒一样清洗水槽的角落。深深的灰。这是整个烹饪过程中最使黎亭晚有成就感的环节。菜刀放回刀架。垃圾桶附近的蒜皮和姜皮捡起来。用厨房纸把调火候的旋钮附近的汁液擦干净。鸡蛋。她知道一个秘方,上小学时发现的:搅拌蛋液使加入胡椒粉可使煎出来的蛋饼带有燕麦和香草香气。

    直到最后手上的蒜味都紧紧追随着她。但只要回忆加速冲刷也便无影无踪了。这是最好的洗手液。

    王车易位。

    一家镶嵌在购物中心的泰式餐厅。门□□叉垂着两片硕大的芭蕉叶。冬阴功汤、咖喱牛肉、香茅鸡块、菠萝炒饭。

    黎亭晚尤其喜欢泰式咖喱里的椰浆,把辛辣中和成浓郁而绵密的香味。店里的桌椅在相当有限的空间内参差摆出两层,像令人着急的俄罗斯方块局面,差一个2×2的块。

    “你们以后打算读研吗?”戴雨微问道。

    “肯定读啊,要不怎么赚钱啊?”纪寒宵想都没想。

    “保得上就读咯。如果保不上就是另一回事了,到时候再慢慢想,走一步看一步吧。”宋麦秋腮帮里满满当当的米饭和咖喱。

    “我无所谓。如果找得到工作我就不读了。”黎亭晚托腮,用筷子挑走鸡肉上沾着的香茅。她从不觉得她这样优秀的人会找不到工作。以前被问及以后的工作时回答的什么?科学家?建筑设计师?显然她已经过了那个能在光滑的平面上设计未来的阶段了。安稳而平凡的生活。现在她只想减少时间的消耗,但要她清楚地说出这些沙状的时间该放到哪里去,也是不可能的。

    “那你们高考后的暑假有什么安排?”

    “我要去学电子琴。”黎亭晚说道。这是个意料之中的问题,类似“介绍一下学习方法”和“曾经的熟人突然问起近况”,这种问题她一般会提前思考,脑海里有个草稿,遇见时不必从零开始组织语言。当然这个显然不用。

    “为什么是电子琴?”纪寒宵抬头问道,“我弟弟以前学过一段时间,那声音太难听了。”

    “学键盘以后可以组乐队啊。”

    “和谁?”

    “不知道。要不你们也去各学一样?我们四个组个乐队。”

    “学不会啊。我们太傻了~”宋麦秋露出诙谐逗乐的夸张微笑,揉着黎亭晚的肩膀。

    “现在学,十年之后总会一点了吧。十年之后我们就一起演奏《花生歌》。”《花生歌》是黎亭晚在某节数学课上重新填词的一首流行歌曲,囊括了纪寒宵的多件尴尬事迹。根据事主恼羞成怒的反应看来是相当的成功。

    “滚。”

    “那我要当吉他主唱。”戴雨微唱歌这件事是最乐意的啦。

    “seyo你这么壮实就打架子鼓吧。寒宵这个社恐正好去弹贝斯,你不是不想惹人注意嘛。”

    “也不是不行......”“真的要吗?”

    “试试看咯,这辈子多会一点东西也没什么坏处,”黎亭晚举起装有柠檬水的玻璃杯,“就这么说好了,今天的  十年之后,我们练好《花生歌》,在同学聚会上演奏。”“就不能唱点别的吗!”“希望那时候还记得。”“好好好。”

    “我想现在就去唱,”戴雨微抓着包起身,“附近好像就有。是吗?是吧。”

    于是纪寒宵、宋麦秋、戴雨微和黎亭晚四人去唱歌。四个人挤在一间电话亭般的双人卡拉OK间内。两人站着,两人坐在高且窄的黑色吧台凳上。

    “Eason马拉松?来不来?还是来点新歌?”戴雨微忍不住了,一把抓过麦克风喂喂喂拍拍拍。她已经往待播歌单里挂了一串又一串。

    其实这些歌曲的mv都很有研究的意思,比如一些对着镜头无声的灰色口型片段如何构建出一个悲情的故事。

    说到mv,黎亭晚和宋麦秋合作过一个简单的歌曲mv。宋麦秋负责调校合成软件里的虚拟歌手,让二极管和晶圆唱歌。黎亭晚负责重新填词,对学校内上梁不正下梁歪和官僚主义形式主义等歪风邪气做出了尖锐而委婉的讽刺并精心包裹在正能量的升华主题内。妇女节当天这个mv在班级内的seewo平台上播放,赢得班内师生的一致好评。

    “说实话我已经很久没听过新歌了。最近都是听我爸的老唱片,辉黄时代的经典。”宋麦秋挠着头说道,她对着点歌界面犹豫了半天。

    纪寒宵唱了她最喜欢的《你瞒我瞒》,当然高音上不去。

    “seyo你会唱王杰吗?”黎亭晚深有体会,她也是上学路上听着父母的车载音乐长大的。黎舟喜欢罗文(虽然最近沉迷于短视频上的大热歌曲)而赵星河爱听王菲(尤其是《匆匆那年》,是她唯一能完整且正确地记住歌词的)。啊金色的厚重鼓点,古铜色与灰色的忧郁肌肤,迟豫的夕阳覆盖港口的余波。昏黄灯光下行人摇摆的影子。伤心与沉默的不再挽留。香江。珠江。...

    “可以啊,来吧。”“《谁明浪子心》,你先还是我先?”“你先吧,我有点忘记调子了。”

    你说爱我等于要把我捕捉

    实在无法担起这一种爱

    在这夜我又再度漂泊

    你的痴情请勿继续

    请你收起一切相信这晚是结局

    听说太理想的恋爱总不可接触

    我却哪管千山走遍亦要设法去捕捉

    听说太理想的一切都不可接触

    我再置身寂寞路途

    在哪里会有幸福

    幸福。

    “完蛋,两个破锣嗓子。”“肯定没有自己在浴室里唱得好听啊。该你了寒宵。”黎亭晚的嗓子很难受,今天在发声上做的功是平时一周左右的量,干辣辣的,“我去买瓶水,你们要不?”“要。”三人都应声。黎亭晚不会使用丹田发声,都是喉咙在喷发。脸部平常不怎么动用的肌肉微微发麻。

    外面清新的空气令她身体一轻,仿佛回响的减弱。附近有没有便利店啊?有一段时间没来这一块了,什么都忘记了。转角有一家。梯状的多层货架的一角。细条点列、方块、圆圈、探照聚焦。光照是商店的艺术,闪闪发光的商品才能将顾客的探索欲转化为购买欲。咖啡和苏打水买一送一。真的有人喜欢喝苏打水吗?黎亭晚找到矿泉水,两瓶常温的两瓶冷冻的,纪寒宵向来热爱冷饮,戴雨微和她大概是一样,宋麦秋挺注重养生。再买一小瓶润喉糖吧,椭圆的琥珀一般的清凉薄片。

    买单时黎亭晚愣住了。

    “一共12.8元,给您打九点九五折怎么样?”叶湘弦熟练地把水和糖过机扫描,连着发票一起装进薄而弹性的塑料袋,。“只要不麻烦您找零我是很乐意的。”黎亭晚递过一张因卷曲而柔软的二十元钞票。“居然不是用手机支付,”叶湘弦啧了一声,“那还是等您下次光临再一起折上折吧,”

    “在这打工?干了多久了?”“最近才来。”“我和寒宵她们在那边唱歌,你不要来唱几首?”微风吹过星星的震颤。任性的岁差。“算了吧,还要看店。少了罐子里的一根棒棒糖都逃不过老板的眼睛。”叶湘弦笑道,灯照下她的双颊漫出钻石的幽秘的蓝。枫叶红仿佛是她柔和的嘴唇的原本的颜色。bye。这段时间似乎好久没见过叶湘弦了。上一次是,老地方,不,那是更久之前。这些色彩相似,心情相当的图像摆出来,想把它们按顺序叠好并不容易,没有马克笔手写的日期在右上角或右下角。哦对,之前生病待家里看电影时你来过,应该就是了。

    下午,世界上最后一个人孤独地坐在沙发上。突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铁门的缝隙间。克莱因蓝,叶湘弦戴着松石绿的N95口罩,穿着淡绿色大衣,画了非常浅的眼影。虽然还是下午,走廊灯开着,也可能是早上忘记关了。客厅的灯没开,阳光照过发蓝的玻璃窗,窗台上大小款式不一的花盆,陶瓷、泥瓦、废旧塑料漱口杯。多肉、苍凉的芦荟、苍耳、石蝉草、虎尾兰、落地生根、薄薄的文竹、薄荷。炖鸡。不同形状不同疏密的不同绿色胡乱堆叠积压在一起。还有一个青花瓷的小颜料碟,浅浅的清水上均匀漂着一层细小的,成对的圆叶片。一个捞金鱼的粉红色小网。赵星河是一个会在等红绿灯时摇下车窗给路边花坛里的花拍照的人。她在窗边向阳的鞋柜上养过金鱼、水草和清道夫,虽然事实证明这个小生态系统缺少了某种必要的能使生命脱离线性的成分。从窗户看过去可见隔壁一座小楼楼顶上有个一半破碎的倒伏花罐,恰好有一圈绿草长在罐口附近,仿佛是从其中缓缓流泻而出。黎亭晚正在看《食人鱼》,男主角正要把电池放进嘴里。她卧了一天床后有所好转,至少能够进行常温的思考了。灰绿色的沙发有几处破了露出发灰的海绵,但很软很舒服。

    “你怎么来了?不,你怎么知道我家在这?”

    “你知道我就知道。”

    “跟踪狂。我要报警了。”

    “你们家怎么没门铃?至少用木门吧。敲得我手指好痛,这么冷的天。你爸妈呢?”叶湘弦一进门就把大衣脱下放到沙发靠背上,露出紫黑色的毛衣。

    “我妈在我之前就阳了,现在在新屋那边住。我爸要上班,今晚还不知道回不回来吃饭。”家里现在的温度仅比外面高一些。像教室这样人口密集的地方二氧化碳堆积,人的存在以一种尤其在这种天气受欢迎的体感得到刻画——温暖。呼吸。

    “那你晚饭怎么办?”

    “自己煮面条。冰箱里还有生菜和肉丸还有沙茶酱。”

    “也煮我的一份。我还没吃呢。外面什么店都关门了。”

    “呃呃呃......”黎亭晚用喉咙发出不屑的声音。她怀疑自己只是严重的流感发热而非新冠病毒阳性,因为至今没有喉咙和肺部极其不适的症状。什么都无所谓了,难受才是真的。

    “这是什么片?《大白鲨》?《鲨卷风》?”

    “是《逐梦演艺圈》。”

    “哦,”叶湘弦挨着黎亭晚陷进沙发里,“好片子。”

    “不怕我传染给你?”

    “带着口罩呢,没关系。戴这玩意儿难受死了,喘不过气来,皮筋还紧得要命勒得我头疼。”

    “随便你。”黎亭晚按下播放键。又度过了几十分钟食人鱼一般的时间后,电影终于结束了。这鱼的牙齿又尖又密,黄褐色,挂着血丝。以前电视机旁边有一个紫黑色的老虎木雕,因一条从嘴角延伸到尾巴的深长裂痕而被舍弃,可能还没回到山头,在大气层里漂浮着。取而代之的是尚苑花送给她的两个生日礼物:一尊《沉默是金》铁雕像和一尊树脂雕像,其形象是一个空心的人抱头蹲坐两肘架在膝盖上,两者都不大,可单手托起。黎亭晚从未质疑过尚苑花的艺术品味。

    身上里面的现在这件新衣服得把脖颈处的标签剪掉,不然穿起来十分别扭。用尖口的指甲钳把缝线一点点剪断。茶几上的一个小方形月饼铁罐里就有好几把大大小小的指甲钳。

    “所以你来我家干嘛?这个时期出门还要化妆,真是一丝不苟啊叶湘弦。你不会连口红都涂了吧?别,别把口罩摘下来。”

    “我去你教室看到你桌面上一大堆东西乱七八糟就知道你八成是阳了回家,来探望一下。你穿这么多不热吗?”

    “别说了,我脖子以下都是冷的,那种虚寒。”黎亭晚又走到厨房倒了一杯水。“我现在一天喝三壶水,拼命灌。你要不要?”她的声音飘忽不定的虚弱,仿佛是来自空气本身无意识的颤动。然后电话响了。她拖动双脚蹭着地面的瓷砖......按下通话键。

    “得。我爸科室又阳了几个,他要加班到很晚。”

    “看来今晚是我们的二人世界了。”叶湘弦笑道。

    “我要睡大觉,你还是快回去吧。”“小晚这么嫌弃我?”“你一来我就要动脑子了,我刚好一点不怎么想动脑子。之前根本看不进一点东西,眼睛一接触文字符号之类的脑子就痛起来。”“不舍得了。至少让我抱抱你吧?”

    黎亭晚不说话,左手放在大衣口袋里按着遥控器,然后想起可见光并非一切。掏出手时一阵寒流刮过手背。戴手套又太麻烦。她决定看《触不可及》,看到一半就去煮面条,一般电影中途都会有一个带音乐的长转场,蒙太奇手法。把大衣的领口拉上一点。叶湘弦挨过来从侧面环抱住她的肩膀:“能把兜帽脱下来不?我闻不到小晚的味道了。”  “......你怎么变得这么黏人?”“唉算了算了不要就不要吧。”

    如果赵星河在家,这时后她应该会一边炖汤(虫草花与羊肚菌)一边唱《东方之珠》《同一首歌》或者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赵星河用说白话的方式的说普通话,因此日常交流时多变的声调显得矫揉造作。但唱歌时悠扬婉转,明媚动听。黎亭晚听不惯美声唱法,阶梯式的一提一放,觉得赵星河自然流畅的声音更加动听。

    落基山羊或者说雪羊,能在几乎垂直的岩壁上轻快地奔跑,舔舐断面的盐矿。壁虎,比如黎亭晚眼前在白墙上直直爬过的拇指大小的这一只,能攀爬墙壁和天花板。小时候住外婆家时,壁虎呆板而迟钝,伸手就能轻巧地抓住。提着它的尾巴把它吊在空中,像圆角的海星一样的可爱脚趾,冰凉粗糙的落地生根般的花纹,接着指尖的重量轻颤,只剩下一条尾巴了,那尾巴还会自己挣扎。外婆会开火把尾巴煎熟给黎亭晚吃,香脆而有嚼劲。这往往在晚上,房间没开灯,外公早在8点就上床睡觉。迟暮的鹦鹉螺一般的黑暗横亘在廊道。

    黎亭晚按下暂停键,抖抖被压着的手臂示意叶湘弦让一让,起身拉开冰箱门。冰箱贴是她小时候最爱的“米老鼠”系列,尤其是一声矿工打扮的史高治·麦克达克。碰掉了一个坚硬的东西,她慢悠悠附身捡起,然后拿出沙茶酱的罐头递给叶湘弦:“帮我拧开这个盖子。”叭。“给。”又走到窗台摘两片薄荷叶。懒得开厨房灯,噼啪一串电光,灶台的火苗像一朵蓝色的莲花,大瓣围着小瓣。

    “煮好了,来吃吧。吃完后碗你来洗。”

    菲利普把德里斯的现代主义画作卖了几万欧元。

    “小晚这个你也可以呀!这来钱可太凶了。”

    “那你得花上千倍的钱去把你的画贴上价格标签。”

    “如果是小晚的大作我再多的钱也要买下来。”

    “等我学会画画再说吧。我连素描都不会。”

    “真的?说好了。什么时候能画?”

    “高考完就画。”“太好了。我要全部买下来。”

    微笑。模糊的海鸥,海鸥,海鸥。《Una Mattina》宛如低空的无心游云。很浅的接近灰的蓝。喧哗但无声的人群。模糊。走到镜头之外,上升。制作名单上升,倦意上升,眼皮下降,凉丝丝的眼皮覆盖眼球。

    黎亭晚睡着了,在梦里乘滑翔伞飘过一片红褐色的盆地,岩石古老,树木枯槁,不时有几只獐子或狍子穿行,远方一群长颈鹿的剪影在啃食初升的月亮......

    “亭晚起来,起来了。好点了吗?怎么不会房间在沙发上睡?”黎舟叫醒黎亭晚。已经十一点二十七分了,而且秒针从容不迫地走向下一个检查点。叶湘弦走了?“刷牙了吗?快回床上睡吧。”

    经过厨房时黎亭晚瞟了一眼,水槽边挂着泡沫,两个洗干净的碗摞在一起,两双筷子架在碗缘上摆成十字坐标。到洗手间一照镜子,嘴唇上的一抹枫叶红让她愣住了:她今天明明没涂口红。

    回到卡拉OK间,戴雨微又在唱失恋情歌,经验真实,情感丰沛。

    “怎么是矿泉水?”纪寒宵挑起一边眉毛。她居然能挑起左边的眉毛,黎亭晚心想,我怎么使劲都做不到,只有右边的眉毛听我使唤。“刚刚是你说要的。”“我还以为水是泛指一切饮料呢。”纪寒宵悻悻地拧开瓶盖。咕咚咕咚。

    “时间快到了,最多还有一首歌,把这个切了,快。”“那肯定是——”“《see you again》!我要呜呜呜呜呜!”

    跑车驶上公路。see you again.......again——四人都铆足了劲把嗓子顶到最上面,向肺部讨高利贷。四人的声音混合在一起,激越,释放,洒脱。

    “Nice.”黎亭晚把麦克风塞回支架,她的颈部因兴奋微微发红。“圆满完成。”

    四人道别时,黎亭晚不会想到,还是说她已经有轻微的毫无根据的预感,在一年半后,纪寒宵将在一个阴郁的夏日正午敲开黎亭晚的家门,赌气地把外卖放到桌子上吃了起来。纪寒宵吃着吃着,眼圈晕出伤心的红色,脖颈也染成了郁金香,一层晶莹的泪膜颤动着微光。她用力尝试了三四次才把口中的食物终于咽下去,然后一插筷子,仰头虚喘着。

    黎亭晚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搂着她的肩膀,保持微笑,把目光不易察觉地移开,试图不去注意泪珠如何变得滚圆。

    “不吃了,走吧。”

    黎亭晚第一次见纪寒宵如此突然地崩溃,她的初恋在云里雾里之间结束了。纪寒宵放弃了一个完美的假期,放弃了她心爱的篮球。黎亭晚尚未直到也不会知道更多的细节,只有“未来”“价值”“陪伴”这几个闪烁的词语。那天下午电动车在风中驰骋。她陪纪寒宵从购物中心的下层逛到最高层又走下来,不停地帮助她组织起混乱的,一波三折的语言论点,然后一起看完了昨天纪寒宵没看完的那场喜剧电影。整个过程中纪寒宵声情并茂地历数交往过程中那些如今看来无比可疑的细节,什么敷衍的回复啦、保守的态度啦、和认识的其他女生去旅游啦、成天是是非非对对错错啦,唉唉唉。

    “我好难受啊。我怀疑他就没把我当女朋友,一直说要保密保密,都不肯让我认识他那些死党兄弟。这招高啊!社会联系一多,想要断舍离就没这么简单了。我完全被拿捏了。这么久以来都是我发微信给他,有什么事都和他讲,现在点开手机总是觉得少了点什么,本来还有一个按键的......”

    黎亭晚能理解吗?这种恐惧类似小时候独自一人坐在冰凉而光滑的瓷砖上读一本充斥着悬疑恐怖元素的冒险小说,时刻怀疑那些枯死的美人鱼骷髅和吸食脑髓的花卉就藏身在父母房间内床头和衣橱间扫不净灰尘的黑暗中。那黑暗似乎随时可能溢出木质门框脆弱的平面边界,一点点吞没客厅仅剩的,可疑的光明。

    “你应该找小戴,她不是高考前那段时间分手然后因伤心而伤身,请假好几天没来学校?现在看她也走出来了,听说还和小学的青梅竹马又好上了。”黎亭晚觉得纪寒宵正在下意识地通过宣之口头的方式维持对对方的厌恶与仇恨,如果这样能让她正视现实的话。她正在用表面的悲痛掩盖内心的悲痛,却苦于无法自欺。

    “她在她老家,现在就住在你说的那个青梅竹马的家里!怎么找她?还不回我电话!”

    “宋麦秋以前初中时和魏思渠整天黏在一起上高中后不也是一刀两断?找她取取经问她是怎么克服的。”

    “哈!对,那时她失魂落魄时我是笑得最大声的那个!”

    “呃。好吧。”

    “哼,没关系,都说分手后女生是由感性到理性,男生是由理性到感性......啊啊,啊我还是好难受啊。怎么一点征兆也没有,简直是晴天霹雳!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善变的人。他是没有情感的机器人吗?我们虽然会有情绪的波动但情感还是稳定的吧?他怎么能做到轻而易举说出这种话?怪不得有人说‘Girls remain; Boys change.’,简直是真理啊......我把这事跟我弟弟讲了,你知道他怎么说的吗?他说如果是他的话也会忍不了我然后和我分手!怎么会这样?”

    Boys change.布卢姆可以是个女人,凡会怀孕。

    “这句话我可以一字不变让你再听一次。确实你这个人肤浅自私胆小又啰嗦,还总喜欢缠着熟悉的人不放,有时

    连我都觉得烦......虽然我们几个都好不到哪里去。”

    “这只是跟你们才是这样!在交往时我会尽力表现自己最好的一面。讲话又礼貌,态度又积极......”

    “那你怎么又嫌人家不够真诚了?”

    “不一样啊!这有显性隐性和良性恶性的区别。像他那样含糊其辞又不肯直接说我是哪里有问题......”

    她们一路走到了热带花园。纪寒宵开始盘算以后如果对方要求复合怎么办,她有一个天平,她左边一个砝码右边  一个砝码,不断念念叨叨。

    “这里以后不能来了。”“为什么?”

    “这曾经是最幸福的时光。现在没了。”

    “哦,散步是吧。我记得那段时间为了躲避你爸妈的耳目,你经常拿我和小戴当借口说是和我们一起出去来着。”

    “别说了,要不是你妈告诉我爸他们现在都不一定知道。”

    “千万不要小看家长的情报网。尤其是我妈这种天天看谍战电视剧的。我怀疑他们什么都知道。太可怕了。”赵星河最爱看谍战片,电视上名字是一个字两个字三个字四个字的谍战电视剧无论如何一个不落有啥看啥。黎舟常常调侃说如果她生活在二十世纪肯定是一个王牌特务。黎亭晚想起赵星河偶尔意味深长的眼神,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反正这里已经是伤心之地了。”

    “真惨呐,谈一次就要使一个美好的地点变得腐化。那是不是有一天这座城市都没办法待下去了?”

    “不,我已经看开了。以前以十年二十年为目标实在是太傻了。我的心变得更硬了。下次我一定会是甩别人的那个!”

    “我迫不及待。迫不及待再安慰你一次。”

    回过头来她们居然已经走到海边了。可惜天色太晚,不然至少要静坐在岩石上,听潮水涨涨落落百百千千回。纪寒宵开电动车载黎亭晚回去。两个人都没有戴头盔。路上纪寒宵的语气已经几乎脱除了郁闷与恼怒,只余下雏菊般微笑着的忧伤了。迎着清新凉爽的阵阵晚风,她说到:“为什么会这样呢?他也不是那么帅气,我不理解啊,为什么我会爱上他呢?”

    “可能他恰好是那种含蓄内敛的类型,气质比较优雅,很多事都会依赖你,而你一开始对他的欣赏和尊重,甚至怜悯,经过一年的相处让你觉得这是爱情。当然,所谓的爱,本来就包含着尊敬、好奇、羡慕、占有、欣赏、畏惧、揣测、同情、期盼、焦虑、这样那样种种难以分离的东西。”黎亭晚把之前和叶湘弦讨论的结果大概复述了一遍。

    “可他并不像我会喜欢的类型啊,你也知道的。”

    “是啊。但有些事情你并不能按需求去索取,只能接受被给予的,”黎亭晚看着无星的天空,不得感叹道,“寒宵,我这才知道原来那些诗人的伤心并不是矫揉造作的夸张藻饰的情感,原来它真的会发生在哪怕像你这样的人身上。”

    “我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一切会发生呢?”......

    黎亭晚也不知道纪寒宵为什么悲痛如此。她原本优雅健康的身体平添了一份萧索,几乎连骨头都冷了。冰川来不及冻结便融化,来不及融化又冻结。分手不过是星辰回归到自己正常的轨道上。事已至此,她只能衷心希望以后有一天纪寒宵会大彻大悟,愤懑地说:“真想不到,我浪费了几年光阴,巴不得去死,为的是把我最崇高的爱情先给一个我不喜欢的男人,献给一个跟我不是同一类型的男人!”

    那时她们四个重聚再去KTV时,一切几乎毫无变化,除了纪寒宵再不愿意唱《说好的幸福呢》了。

    铃声响起,下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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