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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亭晚最喜欢的英文单词是“draw”,它外皮香浓酥软而且浸透了时间的金黄糖浆。
叶湘弦最喜欢的英文单词是“strait”。
黎亭晚醒来,刚走到镜子前就被自己红褐色的门牙吓一大跳。最近天气干燥得很,昨晚睡梦中嘴唇破皮,血液干燥后黏在牙齿上。确认自己脖子上没有两个洞,嘴里也没有什么奇怪的绒毛或角质后,她迫不及待地用最大的力刷起了牙,比平常挤了多一倍的牙膏,几乎化不开。化好妆和赵星河打过招呼说不在家吃饭就出门了。
“捋好袜子。”赵星河指出。
流畅的心情曲线被被打断,黎亭晚多少有点不满,但这几缕不满还没来得及掠过心头就她就习惯性地照做把左边袜子口处的卷褶拉平。
晨光从斑驳的楼道间窗户洒落到楼梯上,一级一级形成细腻柔和的光影落差。
大院里的两棵榕树早几年的时候被粗鲁地剃掉枝叶,那时登革热泛滥,人们视蚊虫为猛兽。黎亭晚初中时就此事写了一篇作文获得地区的一个虽然并不起眼的二等奖。后来它们相对的枝干在愈合的过程中连接在一起(不知道年轮该怎么分配),形成拱桥。现在反而更加繁茂,两三楼高,树枝伸进阳台,树枝垂到轿车顶上,叶片厚实,中央一道叶脉笔直而干脆,阳光下几乎看不见分支。还是觉得以前的绿色更深更冷。
小坡通往街道。青苔被碾入地面的缝隙中,又从墙上的红砖缝里溢出来,雨后会长出豆子大的蜗牛,脏灰的壳几乎透明。一片水管的截面突兀地呈现在膝盖高的位置,为老鼠提供了方便,如果它们能躲过榕树下那只没尾巴的花板黄猫的话。潮湿青郁的氛围可以被一个特定的角度吸收,储存起来,隔天的第二眼再次打湿视野。偶尔会有鸡蛋花落下,你可以挑一朵最好的。
坡顶对面住着一个活生生的艺术家。卷帘门楣上挂满他画的菠萝蜜,写实处有油画的光影渐变,留白处又有水墨的格局,少不了题字和几个印章。早上会戴着老花眼镜在躺椅上看报,下午穿白色背心,蓝布裤子,把电子琴架出来弹一段旋律,用的葫芦丝音色,旋律古老而粘稠,每一个音都比一件实木家具更厚。以后有机会的话可以问问他能不能教我一点素描,黎亭晚看着关上的卷帘门想到。现在还早,鸟鸣声清脆地回荡在街道上,即使没人也不显得空旷。旁边那棵树的根部也长着叶子,仿佛插满羽毛的印第安原住民。
回收家电、彩电、空调(升调)、电脑、冰箱、洗衣机、热水器(降调)......
小时候每天都钻不同的巷子去上学。说是巷子,其实是楼房之间的缝隙,有的可直接走过去,有的要侧着身子扶着粗糙的墙壁。走格子的方式。排列组合。有些是死路,尽头是几个臃肿而腐烂的红色垃圾袋。起点与终点之间竟有这么多可能的路径。
正好,叶湘弦来了。
叶湘弦身着透气的天蓝色T恤和深蓝色短裤,两只菱形的金色耳饰,天蓝色扣环的深蓝色洞洞鞋是地面的回响,背着米色的双肩包。这个包有细微的消毒氯水气味,令人想起泳池来自铜离子的明亮蓝色和铜离子在火焰在迸发的生机勃勃的黄绿色。
“我还以为你这个实用主义者都用的是容量越大越好的登山包呢。”黎亭晚打量着叶湘弦双肩包拉链的皮革纹路,她穿有咖啡色的连衣裙,黄铜扣的白腕表表盘上两根指针纤细得能够被脉搏振动,还有陪伴多年的挎包,扣子有点掉漆了。“谁会动不动背一个比里面的东西还重的包出门?没走两步背就全湿了。我们要怎么去?”
“坐公交吧,26号。”黎亭晚从包里拿出公交卡,里面还有百来块钱。
地铁和公交车的差别在哪里?速度,座位的朝向,窗外的风景,等等(挥手)。
“很奇怪,坐地铁时我有时会坐过站,但坐公交就不会。”
“可能是因为公交车经过的都是你熟悉的地方吧。你走在公交车前面,在目的地看着它慢慢开过来。”
黎亭晚想了想,的确如此。地铁只是快,而在公交车上是时间本身被压缩得更紧致。这符合相对论的时空观:时空一体。
茶楼内喧哗着的八卦与谈资飞来飞去。两人坐一张最小的四人台。
“啵”一声用筷子把餐具上的塑料膜戳开,用开水去漱。繁文缛节。黎亭晚早就上网查明这种实践传统并无任何明显的杀菌消毒的效果,而她还没到主动追求安慰剂效应的人生阶段。等我成为师奶再说吧。她伸手把服务员摇来。
“先上个三笼凤爪。”“还要虾饺、小份肠粉、红枣糕和流沙包,就这样先。”茶是黎亭晚从家里带来的普洱。真的有人会在茶楼买茶叶吗?
“你不要凤爪吗?”“啥?”“三笼是我点给自己的。我出来喝早茶至少要吃三笼。”
“再加七笼凑个整呗。”叶湘弦笑道。
“贵死了,二十八块一笼够我吃一顿的。算了,还是分你两个吧。”
黎亭晚喜欢一次咬下一个关节,吮吸完吸满豆豉红汁的软糯皮肉后,以一种经验练就的技巧把一节骨头两侧的软骨用门牙剜下来,连着弹劲的筋一起细细地嚼。吐出来的小段骨头全是光光滑滑的。最后别忘了碟子里的花生。凤爪之于茶楼的意义好比咸蛋黄之于蛋黄酥,虽然里面的麻糬同样不可或缺。骨头在碟子上堆出一座小丘。黎亭晚把夹凤爪的筷子上的汁都舔干净了,还不是很过瘾。
叶湘弦的嘴角垂着一滴流沙包的奶黄汁。细嚼慢咽,面色红润。
没有虾饺能比得过黎亭晚曾经在顺德品尝过的极品。水晶褶皮的凹陷处镶嵌几颗橘色的鱼籽,樱粉色的虾仁朦朦胧胧。夹起时柔韧筋道的质感沿筷子传上来,入口却是宛如玉石的温润。虾仁极其鲜甜爽脆,与牙齿相接仿佛剖开宝石的原石,又饱含初春的水分。
“所以说——这几个月来怎么样?你的情感有变得更丰富更细腻吗?”这个问题真不好问,一个正确而礼貌的切入节点萦绕而踌躇。好比吃虾饺时在有限的刹那间经意或不经意去考虑是干脆地咬开去享受虾仁的甘香还是让面皮的软糯在舌尖多停留几分之一又几分之一。
叶湘弦给她写的信几乎把风琴包的所有夹层都撑满了。
“当然了。和小晚在一起多么幸福。”
“你总是这么说。唉,我几乎都要爱上你了。”
“难道没有吗?”叶湘弦把嘴唇上沾着的肠粉酱油舔干净。
“可能吧。”“肯定一点嘛。”
“大概有这么多吧。”黎亭晚笑着用食指和拇指捏住一片大概有一个附点十六分音符大小的薄薄空间。
叶湘弦欠身向前凑近来细细打量:“居然有这么多。”
茶楼内挂有大幅的油画,全是西方学院派的衣着华丽的妇女,戴着丝带系在脖子上那种大帽子,领口有轻飘飘的纱饰。背景基调是绿色。这比起黎亭晚和家里人常去的另外一间茶楼里的“大富大贵”平涂花卉图的确好了不少,那牡丹以一种不自然的□□姿态开放着。
“我去结账先。”黎亭晚把茶杯中最后一口普洱一饮而尽,拿起桌边蓝色圆珠笔剔满了勾的单子向收银台走去。
“你知道吗?每次这种时候我都挺紧张,老是怕对方偷偷溜走,把我留在这里不知道怎么办,然后老板要我刷盘子抵债。”
“你直接说你忘记带钱包就行。真不知道在这个时代像你这种只用现金支付的顽固分子是怎么生存下去的。”
“还是小晚懂我。那我回去再还你。”叶湘弦停下不知所谓的翻找动作。
“现在去哪?海边?”黎亭晚拿着发票回来了。还真不习惯。以前和朋友一起出来玩的时候她都是被安排的那个,现在突然要她做主了。
“让我决定的话会显得我不知好歹吃软饭诶。”
“还算有自知之明。你这身打扮就是去海边的吧。但现在又太晒了。呃。要不去射箭怎么样?”黎亭晚想起上次去弓道馆买的优惠还没用完。她为不需要的东西付出了太多,比如存储空间极大的U盘和手表的防水功能。
“这个好。我还没射过箭呢。是真人对抗那种吗?”叶湘弦兴奋起来,“虏伤吾指!五十弦翻塞外声!”
“射的是靶子。我一滴冥河水都没沾过。我还不想死,”黎亭晚拿出手机,在九宫格中央一竖解锁,“我看看怎么去先......呃我妈问我能不能回去时顺便去沃尔玛买点东西,洗洁精和酸奶什么的,你介意等下去一趟不?”
“当然。我的意思是当然不介意。我总是不知道这种带否定的反问句该怎么回答好。”
“我一般回答‘行’或‘不行’,只要和对方的用词错开就可以了。”
厚厚的阳光压在睫毛上。如此明烈,黎亭晚觉得自己已经过完了这辈子所有的晴天。说说笑笑,不一会儿两人走到了弓道馆。
侧身手举平,张弓,箭矢拉至人中。准星飘忽。放。
所有的美感都在撒放的一瞬。手腕的弧度得到速写般的勾勒,尼奥尼的彩炭,定格在纯粹的时间棋格中间。这种平衡是如此微妙,稍不留神就会不可避免地滑落到皮革臭味的庸俗中。飘逸的流光皈依于整齐而光滑的指甲盖,古老的梵钟在弦声里找到了必然孤独的回音。左手是画,右手是诗,莱辛却想不到两种泾渭分明的介质会统一于这样一个动作。想起峡湾,想起渔夫在湖面金色的夕阳中撒下的网,想起弧线的另一端连系着娇嫩的脐带及其背后轮回的泪水与叹息。它可以成为一个支点,鼓励你依靠它去触摸那些跃跃欲试的边缘,检验周遭世界的真实性:那些盆栽和天花板不是十分可疑吗?停驻,下一个十分之一。那个世界上最俗气最造作的词是什么来着?“命运”(虽然“世界”这个词也半斤八两)。只要懂得如何在填色游戏中不把颜色涂到框外(答案是先在框边描上一圈),你就能用同样的方式编排命运。
箭矢的落点在
脱靶。
不能期待时间总是呈现出驯服的线性,它的断面远比想象中更加锋利。被感知的事件属于同一注意力范围时,可以被认定为同时发生的(《时间的肌理》)。台球滚动时表面的倒映并不会被花纹的碰撞所破坏。滚落袋里时,眼睛才闭上。现在长有潮湿青苔的水泥地面上又浮现了跳房子的粉笔痕迹。她们后来又去了哪里?黎亭晚是如何在打折的立白和惯用的Frosch之间纠结。叶湘弦是如何研究购物车轮子的结构又是如何在零食区迷路。你希望找到它的内核,但就像2003年冬天在涵洞里被冻死的那个穿灰色硬领衬衣的男人。因为不存在这个人,所以这不重要。瞧,时间在擦肩而过时并不一定会握住你的手。
这里。
“这次我请客。那家餐厅就在之前我们射箭那地方附近。已经过了挺久了,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叶湘弦说。她开电动车想和后座的人说话时会下意识地侧一下头。黎亭晚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用手指把她的脑袋戳回去让她好好看路。
“我还是挺佩服你的记性。就像上次上台讲话那样。”
黎亭晚指的是之前班主任叫她在下周的学期总结颁奖大会上讲话,大概是学习经验分享之类的。虽然不是很情愿但是这个面子是不得不给的。她花了半个小时写了一篇演讲稿,在老地方对着叶湘弦试读了一遍,得到了内容空洞语气生硬姿态麻木的评价,很是满意。开会当天的傍晚她在尚苑花的租屋里大玩特玩,尚苑花迟到的原因就挂在墙上,那里原本可以有个挂钟。当她急忙揣着演讲稿赶到礼堂时,演讲环节已经开始了。耳朵显然提前注意到了这个现实,声音里有独特的风铃似的韵律,但一直强制忽略:叶湘弦正在台上大谈特谈:
“......能够被实现的梦想是有限的,这是世界的本质属性之一。这个属性时而令我们绝望地跪倒在现实深深的沟壑前,时而又激发起我们坚强的决心,从而大踏步迈向不为人知的光荣......”
黎亭晚脑袋被惊得嗡嗡的,艰难地弯腰摸到班级所坐的区域。纪寒宵、宋麦秋和戴雨微马上挨了过来。
“你是?那是?”她们指着台上的叶湘弦,一脸刚刚从兔子洞回来的神色。叶湘弦似乎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给了一个兴味盎然的眼神。
“听我解释,”黎亭晚扶额,“不,你们先说。”
“主持人叫到你的名字:‘有请黎亭晚同学上台发言。’我们正准备大力鼓掌,然后那个人就从后台走了上来,开始发表讲话。老孔不在,我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人都傻了,就假装那是你,开始用力鼓掌。”戴雨微做出夸张的鼓掌动作。
“呃呃呃......”黎亭晚揉着太阳穴,“总之你们就当那是我吧,反正内容大差不差,学校也没几个人认识我。反正回去之后我再解释。”说完她又弯腰逃也似的从后门溜了出去。
隐隐的掌声中叶湘弦结束了演讲,从后台通道离开时被黎亭晚拽着校服的白袖子拉进外面的消防楼梯。这消防楼梯是用红砖砌成的流畅螺旋形,是作为建筑的一部分而不是不得已的累赘被设计出来的。闲静的微风摇曳着前方低矮的榕树,拂动更远处篮球场的照灯。
“你觉得我讲得怎么样?那些工作人员到处找你。看到你不在我就主动上了。反正工作人员和校领导什么的八成不认识你长什么样,是个穿校服的人就行,更别说认识我了。”叶湘弦自信地笑着,脊背笔直,脸颊的侧面在灯光下呈现古典的温暖质地。客观来说叶湘弦的演讲十分优秀,姿态从容大方,对于句子节奏的把握无可挑剔,而且还是脱稿。“这下小晚的粉丝又增加了。”她伸出右手,举着不存在的高脚杯伸向栏杆外的月色。腕部的尺骨茎突那样俏皮,那样惹人怜爱。
“我只想知道要怎么解释。”黎亭晚背倚栏杆,轻咬左手拇指间关节,眼神焦急。
“啊你可以说你有事没赶上演讲而我是你找的一个代言人,或者其实你有个同名同姓的姐姐妹妹什么的,就像《百年孤独》......”
“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还好我们班坐后排不然你一上台他们肯定大声起哄。唉我想想。就说是临时的变动让另一个人发言......我记得演讲稿里没有我自我介绍而是直接讲内容,谢天谢地。”
“这个。我帮你自我介绍了,‘大家好我是黎亭晚,目前是班长’之类的。”
“真是谢谢您。”“Nes,yo.”
“唉啊,都这样了,”黎亭晚短促地叹了一声,“算了随它去吧。要是没有你的话可能会更难办。”
黎亭晚倒是不怕老师领导责怪什么的。她对这些人始终抱有宽容的耐心,毕竟他们“也就这样了”。她崇高的愤怒和鄙夷不值得浪费在习以为常的俯视上,还是对这群脑袋想必被牛顿摆夹过的人。
“说实话我还挺兴奋的,第一次正式使用别人的名字,而且是小晚的名字,这么好听的名字。”
“一般般,太一般般了,”黎亭晚这才放开扯着叶湘弦袖子的手,“这会估计要开一个晚上。去吃糖炒栗子吧,你不是能随随便便出校门吗?”
印刷质量极差又浪费纸张的学生管理手册在开学第一天就被她扔进教学楼下的垃圾桶。这玩意儿难以分类,不可回收,不可食用。
“At your survice.”叶湘弦从裤兜里摸出两张请假条,上面有年级长的印章,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去批量生产的。
......
“只能说我有刻意训练自己的记忆力,”这次叶湘弦没有转头,“有些东西忘记了会在以后觉得可惜,遗憾的是记忆的无能而不是无意。”
黎亭晚坐在后座上,扶住叶湘弦的肩膀。手心中的优美结构,肩胛骨严明的角部,薄薄皮肤,隔着一层柔软的纯棉,金字塔的角度,纯净天空下月牙形的光滑沙丘。往下一点,仿佛那里即将长出翅膀,层叠的厚实羽毛会将她包裹,翕动。心脏太远了。弧。
吸气,然后风风风风风风风“风风风风风风风风风风风风”风风风风风风风风风风风风风风风,风风风风风风风风风风风风风风风风风风风风风风——风风风风。
时间还早,她们决定在饭前四处逛逛。附近有一家会馆,正在举办一个关于养生的免费讲座。虽然黎亭晚小时候跟着外公外婆在电视上的《养生堂》节目里看得够多了(这档节目现在仍然在北京卫视17:25准时播出),但架不住叶湘弦的好奇心。两人进场后随便找位置坐下。
讲座的内容是关于频谱机的作用。黎亭晚很惊讶能在这里遇见这种本质上和烤箱没有区别的医学陷阱。以前赵星河一口气买了三台,奶奶,姥姥和她自己。这和自酿的苹果酵素和香蕉酵素有什么区别?
讲座的内容是关于频谱机的结构。讲座的内容是关于频谱机的使用方法。讲座的内容是关于频谱机的注意事项。讲座的内容是关于频谱机的优惠折扣。
真亏叶湘弦能听得下去。她正津津有味地摄取新鲜的无知作为素材。
终于主持人终于走上台终于说道:“现在是交流时间,还有谁有什么问题吗?”
已经收拾好东西。终于结束了。黎亭晚准备起身。这时后方的座位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可以听出迫不及待的意味:
“其实,就是那个,我不太确定,我的意思是......我也研究过频谱,但我想这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根据......(一大串人名,有几个斯和几个斯基)”
Timing。黎亭晚靠着座位靠背望着天花板。
每个人,一旦遇到这样一个漂亮的机会,能大大方方地展示自己多年来暗自钻研的小众事物,什么散失的古代作品啦,冷门的独立游戏啦,根本无人购买的专辑啦之类的,能在这么多人面前而不是自己沾沾自喜的社交媒体上收获惊讶而困惑的目光,必然会是激动至极。说不定他早就在脑海里打好了几百字甚至千字的纲要,默默背得烂熟,在哪里该适当停顿,在哪里该提高声调突出重点,在哪里该咳嗽一声集中观众的注意力,都打点得一丝不苟。他不会停下来,直到他的历史榨得一滴不剩......
“走吧。”叶湘弦突然抓起黎亭晚的手,在全场凸透镜般的聚焦目光下用力拉开大门,用一声沉闷的关闭隔绝了那些多余的频率。
“我饿了,去吃饭吧。”
转角再转角。
“哇!怎么是黄灯笼辣椒酱啊,”黎亭晚对这种来自南方岛屿的调味品有轻微的过敏反应,嘴唇和脸颊会发痒发红,“我还以为金汤的黄色是南瓜做出来的。”
“还加了薄荷呢。真好吃。”叶湘弦倒是毫无顾忌,摇着小勺子一口接一口地啜着汤汁。
饭后她们走在步行街上。黎亭晚觉得空气发毛。
“你现在像个熟透的桃子。”叶湘弦端详着黎亭晚的上唇线条,唇峰渗成绯色的模糊边缘如同日出时分的朝霞。而后凑近,一个稍长的浅吻。“好烫。”
“过敏是这样的啦。”叶湘弦的吻似乎带有某种清凉的镇静效果,黎亭晚感觉到面部躁动的血液有得到抚慰后渐渐温顺的趋势,但她不好意思说出来。
“要去吃雪糕吗?”叶湘弦笑道,“冰敷一下。”
“算了吧,冰敷也没用。”
“那看场电影怎么样?”
不知不觉走到电影院门口了。影片和放映时间闪动在门口的LED显示屏上,以一种类似表格文档的格式。这座电影院有自己的个性,偶尔会重映一些经典作品。矮小的垃圾桶前,被打洒的一杯奶茶中冰块尚未融化,像剔透的乳牙。还有烟头,长短不一,缺乏耐心。
“你想看哪部?”叶湘弦问道。
黎亭晚对电影实在没什么了解。对她而言电影更多是节假日与亲戚朋友的一种应酬。于是她印象中的电影的概念被平面化为一张张人物表情夸张,底下写着蚂蚁般小字的海报,红色,黄色,蓝色,黑色......还有就是无论哪个学段,老师偶尔也会开恩在教室放点电影,她往往只能看完一半,另一半被前面高个子同学的后脑勺剪得稀碎。
“呃......就这个吧,《海边的曼彻斯特》。”
“要爆米花吗?”
“不想弄脏手。而且太热气了。”
影片如灰蓝色的棉布摩擦一张松木长桌。黎亭晚喜欢那座城市与大海的距离感,喜欢树枝划过栅栏的格格格声音,喜欢不切实际的期待。
电影荧幕已然熄灭,却没有亮起灯。稀稀落落的熙攘声,有流动的感觉。两人静坐直到清洁工进来把扶手杯架上的饮料瓶收走,那是可回收的,确定电影已经结束了。“我还以为这是一种表现手法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大雨。
玻璃上交错的雨珠轨迹之外,忧郁的巧粉之蓝已浓缩为墨之黑,披在湿漉漉的灯光上,往海滨大桥的那一边打了个结。
“该去散步了。”“现在?”“当然啦,你应该还没见过夜雨的沙滩吧。这种雨是最舒服的,没有风它不会飘起来,只要走慢点就不会打湿衣服了。打开伞吧。”
走出大门,黎亭晚,然后被接受,这个伞状的夜,伞骨轻轻剐蹭她的脸。两人提着鞋走在夜雨的沙滩上。雨丝打在伞面的顿挫节奏随着时间轻轻摇晃着。“你会唱《Yellow》吗?”湿水的沙粒踩上去更饱满坚硬,抬脚时少许沙粒一颗颗脱落,更多的成为下一步的带刺的清凉感。雨水在凹凸不平的汇聚过程中积出眼瞳似的水洼,光只照出表面一层清浅在涟漪中晃荡,更多的未知浑浊在下方沉默,或是结成紫灰色缎带般的水流,矗立在夜空中的高楼的霓虹灯光在交叉的方向打碎出隐约而连续的晕染,一股股水流的肌理被散射的银辉梳理整齐,几乎是一件至臻的纱裙,衬领一颗流泪的珍珠。“会。以前天天听。”大海一片深深醉人的葡萄紫,远处的粼光一步步靠近,延伸并凋褪为苍白的浪花,拥上脚踝,外踝的冷意尤其分明。柔弱的泡沫无力返回,在浅浅的一回望后便融化在抚平的潮沙上。沿着海潮的边界走出月牙的弧度。一尊黄铜雕像的剪影。
“那我们一起唱。Look at the stars......”
棕榈的叶片张开风的通道。倾斜。蒸汽波太慢太慢了,被清新的空气稀释。雨滴落在叶片上又沿着叶尖滴落。树的那边传来间断的类似沉闷掌声的动静。
“Look how they shine for you......”
走到蜂窝纹样的石堤旁,厚厚生锈的铁链垂连在方正的石柱之间。这盏路灯离海浪的粉碎在乱石上的潮湿末梢只有一半光的距离。与其说是浪花,更像是大海无意识的疲惫悸动,纯粹的无意识。一个棕色的酒瓶立在海浪不及的高度,标签已被吹得模糊。"And everything you do......"雨小了下来,在伞上几乎感受不出它的重量了。按下按钮,啪的一下水滴烟花般四溅,收起雨伞。两人站在路灯下的石阶上,背后是一排揉动夜色的棕榈树,面前是雨的尽头,与尽头的尽头。
云层缓缓散开,天空湿透,月亮是银白的指节,抵着金属般暗淡的一轮彩光。“Yeah, they were all yellow......”
沙滩边上随处有水龙头,供游人洗去手脚上沾着的沙子。“今天也是好开心的一天啊。”
叶湘弦走到凸入波涛的平台边上,这可能是一座失望之桥,光线带不回底下的沙了,它的深,它的漆黑,想象力与理性,能闻到海浪激起的新鲜的湿雾。她深吸一口气。
呼。“我实在难以想象人在远离海的内陆该怎样活下去。”黎亭晚说道。
“至少没有牡蛎,没有蚝也没有Oyster!是吧?”叶湘弦说道,“‘最美妙的感觉莫过于知道自己所爱慕的人善良而富有德性,并且确确实实在享受生活。’”声调舒缓。
“这又是谁说的?”
“应该是诺瓦利斯?还是里尔克?歌德?反正是德国的,我记得那种富有人情味的柔软黑色。”
人可以通过拥有什么而活下去,居然也可以通过没有什么而活下去。并不是辩证法的把戏,而是确确实实的绝对的缺失。这种缺失之于他的重要性如同空气或水,但又比水和空气位于认知的更下层,就像某种另一个光谱维度上的颜色。
黎亭晚走到她身边坐下,小腿在轻快而凉爽的海风中晃着。“我觉得这还算不上切合定义的海。”黎亭晚的目光指向海湾合拢的地方。“不够蓝,而且在哪里看都有岸。波浪太短。还有不能下水游泳。”
“那下次去看更海的海呗。”叶湘弦拨弄着她被风吹动的一缕缕头发,轻轻绕上指尖又散开。
“比起海,现在我更想看看雪。我这辈子还没看过雪呢。说到雪我就想起我妈之前去哈尔滨带回来的红肠,真好吃啊。冰箱里的雪不算,我要看从天上一片一片飘下来的。”黎亭晚指着天空,残云的一个花边缺口。
“我也没见过。下次一起去吧。只要在冬天北上,总能见到雪的。”
“真的?”黎亭晚记得她不是第一次听说这句话。那是什么时候?哦,其实她看过其他的海。纯净而透明的水色,阳光搅动着微微的波浪。黑黄圈纹的海蛇游动在朱红与紫红交杂的珊瑚丛里。栈台的木板干燥而暖和。而她第一次见到雪将是出门见到自行车座上化开的水膜上保持了固体信仰的盐粒般的几颗,旋即雪势骤增,路灯的光锥中几乎是横着刮过密密麻麻的白色短线,在宛如李子的暗红色浑浊天空下。那时她会和叶湘弦穿着厚厚羽绒服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跳着粗劣模仿的无名双人舞蹈。
“只要你相信我。”叶湘弦的衣摆碰到她的头发。
一颗星星闪烁。
“好啊,那就再......”
这时黎亭晚感觉到背后传来一霎的预感,然后是一股推力。坠落,贯穿性的弧线。波光粼粼的海面一片讶异的深蓝包裹着的黑影迅速地向自己俯冲而来。最后,半空中,最后一个暖和的念头是哪次游泳前坐到泳池边缘,往身上泼水抹水,特别是大腿和腹部,以适应泳池的水温——这可以略微增添入水的勇气——水是冷的。水是冷的。其实只要克服入水瞬间的唯一一次啮咬,所有的水都会暖和起来,这拥抱也没那么疲惫了。水是冷的。
海面上的泡沫如同一只水母的伞缘,扩张收缩后便远去无影无踪。波浪趋于平静,一如既往。灰烬、雨、爱。远处四架起重机的眼中闪着猩红的光芒,若在白昼它们的橘黄色与蓝天之间会有坚硬而深邃的分界,仿佛可用手指沿着撕开天空。下方的菌菇般的弧线优美的体育场仍未竣工,听说是为举办一场大型运动会而修建。也许有航班飞过伪装成星星。棕榈树下的杂货小贩正把吸管插进一颗刚削好的棱角分明的象牙般的椰子,然后递给戴鸭舌帽的口正渴的男孩。里面会不会有一颗铃舌般的小椰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