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这是您的婚服。老夫人让奴婢带来给您试试,她们便记好拿去改了。”嘉嬷嬷带着人进了院子。
她一点也没看院子的模样,直接走到了正在舞剑的公子面前。姿态恭敬,却又是不容拒绝的模样。
崔明安穿着一身杏黄锻织圆领袍,手腕处是一个精巧的皮护腕,就这么打眼一看,与鹤珍公子在外人心里的矜贵温润模样一般无二。可是他剑锋凌厉,惊得除了嘉嬷嬷无人敢靠近。
剑花从他身后一路绕过来,直至剑身停止抖动,崔明安才仿佛注意到嘉嬷嬷一般收了剑。
“嬷嬷先坐,待我将身上汗擦去再来。”他拱手行了个晚辈的礼,被嘉嬷嬷侧身避开。
她笑的极其圆滑:“公子您请,奴婢在这里等便好了。”
崔明安颔首,转身进屋换衣裳,在门窗关上的瞬间,他低头看向自己放下剑柄的手。
可能因为近日公务繁多,落下了些时日未练剑,今日一碰,竟然在虎口处又磨出了快要破开的血泡。
“哎呦,公子先上药再出去!”女子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他猛然抬头,却发现房间里只有他一人。
他木然地换了衣裳,随意地用帕子净了面就准备出去。
手上的伤处被他拿针刺破,在月白色广袖下,这点小伤并不明显,至少这满院等候的下人没有人瞧出来。
皆是伸长着脖子又低着头,用如此别扭的姿势站在那里等着他出来,崔明安早已习惯祖母身边人这般。
说是恭敬,但哪里给他一点拿乔的机会?
他若是还不出来,嘉嬷嬷怕是要直接过来敲门了。
之前素尘说话圆滑,总是站在院门口便能四两拨千斤地糊弄过去,如今她一走,这府里又隐隐出现当年的模样。
崔明安嘴角依旧保持着笑意,但是眼神冷冷。他垂眸扫了那大红婚服,抬手摸了摸。
“公子您直接试试,好让奴婢们记下来。”嘉嬷嬷看他一直没有动作,做了个躬身请他的姿态。
他仿佛才听明白一般,抬头眨眨眼,问:“素尘之前送去的尺寸应当没错,不用试了。”
“公子莫要为难奴婢们。”
“哎……”崔明安叹口气,好似还要再说些什么。嘉嬷嬷想起老夫人的吩咐,准备坚持到底,让公子一定要重视起这门婚事。
今日特意过来,是老夫人特意安排的。分明老夫人是念着公子与郑家那位小姐自幼便认识交好才同意这门婚事的,怎么公子反而不上心呢?
一想起这门婚事,嘉嬷嬷就忍不住想叹气。
前些日子整个府里为这事那是忙的不可开交,等婚期将至了,该安排的已经安排下去了,嘉嬷嬷这才回过味来。
敢情这要成婚的公子压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全靠这素尘姑娘能干的令人咋舌,硬是一个人领了活之后便张罗起来。看着公子院里多配合啊,她一走,才发现这整个院里怕是一个关心这门婚事的都没有。
她恨铁不成钢地看了文竹云竹两人一眼。这两个小崽子真是不中用,竟也不知多劝劝公子。
已经做好了还要和公子费些口舌的准备,没想到公子忽然笑了一下,道:“好。”
他让文竹接过这婚服,转身进屋。
绣娘们互相看一眼,嘉嬷嬷微微点头,她们马上低头跟了上去。
公子和文竹刚进屋,还不等她们抬腿,门口忽然横过来一条腿,云竹木着脸说:“在这里等,一会再进去看。”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动作。
毕竟这位腰间那剑可没见他离过身……
嘉嬷嬷见此,心中暗叹一口气,面上马上扬着笑过来:“你们怎么做事的?公子想如何便如何。”
云竹这小子不是好些年没发病了吗?今日怎么突然又和府里人刀剑相向了?
老夫人所作所为皆为崔府,不用质疑,但嘉嬷嬷眯起眼看着面前的公子三人,带头后退一步,但心里念起素尘在这里缓和公子与老夫人关系时的好了。祖孙二人怕是只在这两年才少了些暗里的较劲……
满府红缎,门口马车路过,素尘掀帘看了崔府朱门一眼,不甚在意地收回视线,继续趴着龇牙咧嘴。
“啧,真该过去敲门把崔府的人叫出来看看他们心里庄重得体的素尘管事这副狼狈的丑模样。”王瞳和李婉坐在马车的另一边,忍不住捂着肚子笑:“不就是带你喝了杯黄酒吗?”
素尘显然一点不在意她们这刻薄的话,挑眉随意道:“痛了就是笑不出来啊,不想笑的时候强撑着笑,想笑的时候肃着,还要斟酌着绕着弯讲话……这分明是泯灭人性。”
她一想起之前在崔府的日子,一反平时模样,狠狠地啐了一口:“真是烦死这些破规矩了!”
李婉轻咳一声,伸手拉紧马车的锦帘。
“我不怕被人看见,如今陈素尘可是男子。”素尘咧着嘴笑道,面色如常,若只看脸,便还以为与平时一样冷静自持。
“拉帘子是怕你着凉……等你吹了风之后头疼就知道本宫的良苦用心了。”李婉闭上眼,实在想不通她怎么只能喝这么一点黄酒。
今日本只是想带她试试骑马,没想到她对自己这么狠,硬生生地无视自己被腿跟被磨破的疼痛,一日之内就摸到了驭马的皮毛。
李婉觉得有意思,忽然凑近问她:“若是我收集好了证据且布好了局,你是崔明安会如何?”
“我吗?”陈素尘皱眉,不消思考便歪头回答:“若我是公子,应当会直接入局。”
“嗯?”
意外的答案。
她没有再多问,转头吩咐王瞳:“这几日多教教她骑马吧。至于其他的,你们看着来……记住!只有五日时间。”
王瞳伸手,认真数了五个手指,然后点头:“是。”
被她们当作喝醉的素尘,眼神微闪,手指忍不住动了动,盘算着什么。
喝酒时她便留了心思,只是确实没想到自己酒量如此差,竟然兴致上头后浅饮一杯便有些恍惚。
前面她说话时也确实是酒后真言,但她被风一吹便清醒许多,头脑清明,但反应没有了平时的迅速。
女子被马缰磨破而浸出血的手心慢慢展开,与她腕处的娇嫩形成鲜明对比。
她是世家府里的管事,无需劳作而养出来的,但她身边的王瞳今日表现出来的可不只是公主府的侍卫那般简单,虽早有猜测,但今日一试,怕是猜对了。
崔府、殿下、王瞳的武艺和五日时间……
她眼睛微眯,又握紧了手。
**
“既然拉紧了弓箭便瞄准射出去!”王瞳射出弓箭,素尘顺着过去看,一颗被扔起的苹果循声掉落。
她垂在手里的手也下意识与王瞳手里松开的箭弦“砰”声一起张开,仿佛那只弓箭也有她松手的一份力。
马场宽阔,随着远处马匹嘶叫的声音一同传来的是华宁公主府侍卫骑马赶来的声音。
“来了。”王瞳应当是提前知晓了消息,声音平淡。
一直注意着她动作的素尘挑眉,目光微偏,扫了来人一眼。
女子穿着骑装盔甲,一看便是从宫里直接赶来的。
李婉平日上朝素来少带府里侍卫,今日看来是不仅带了,还有急事相议。
“殿下请郎君回府议事。”
侍卫下马单膝行礼,面色肃穆。
“……”素尘想起五日前便一直猜测的事,直接翻身上马,笑道:“走吧。”
这五日足以学会骑马,虽不算精湛,但姿态从容。
坐在马车上刚下来的李婉看着她们匆匆赶来的模样,目光停留在素尘身上。
“已经可以自己回来了?”李婉笑着,借着侍女的力慢慢地下了马车。
素尘翻身下马,牵着马送给旁边等候的马夫,让他牵进马厩。上前帮李婉提了提她的裙角,陪她一起进了公主府。
已经好久没有从正门处进府,她从容自若的模样,全然是一个得宠的面首模样。
“殿下今日有何事?让这位姑娘如此着急地赶过来?”素尘问。
李婉看出她的明知故问,笑道:“看来你当时还能再喝些啊!”
“如你所说,崔明安直接进了本宫布的局,虽然早有准备,但还是想和你商讨此事。毕竟,也不能让你每日用从王瞳那里得来的点点消息猜,真是辛苦你了。”她把话说完,便扬起笑加快脚步迎上前。
素尘还帮她拎着裙角,虽不知情况,也连忙加快脚步。
“姑母!”女子忽然夹着声音甜甜地喊着。
听着这句话,素尘赶紧抬头,看着前面的人。
刚刚只顾着观察李婉的神色,竟然没有瞧见坐在公主府里的贵妇人。
满身华贵珠钗的女人满眼笑意地看着她们,身边没有之前宴会远远一瞥的众星捧月,只有一个严肃的嬷嬷站在她身边侍奉。
“婉儿,你唤我过来就是为了瞧瞧这位……素尘小郎君吗?”她开口,原来这位稳坐高位的女人声音是这般温和。
素尘先慢慢放开手里的衣裙,帮李婉整理好后,才恭敬地弯腰行礼:“素尘拜见长公主殿下。”
眼尾坠着珍珠的长公主眼睛微弯,终于在这张美丽雍容的面庞上悄然出现了一条细纹,让人发觉她原来不是青春永驻的神仙妃子,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婉儿没有和姑母说过她是女子,您怎么知晓她是素尘?”华宁与她面对着坐下,石桌窄小,一点儿没阻碍姑侄二人的亲昵。
这一面是素尘没见过的模样,华宁殿下在皇帝身边装乖卖巧时全然不是这样,比起如今小女儿模样的真情流露,坐在皇帝身边时怕是只剩算计了。
长公主笑意一直不减,甚至听见李婉这话时愈发觉得有趣:“我可没有说她是女子啊,我唤的是小郎君呢。”
素尘心里紧张,面上瞧着冷静得不行。
她站在李婉身后,硬着头皮垂眸接受对面长公主和嬷嬷的眼神扫视。
李婉回身伸手握住她的手,暗示她不要紧张:“今日唤姑母过来确实是为了素尘,这几日给您看的王郑两府的证据便是素尘送来的。”
“哦?”长公主一点都不意外,像是在逗孩子一样拖长语调。
“我听人说,婉儿你给你父皇施了不少眼药,但有意思的是崔家小子可是一点不在意地陪你把这事做到底了,”长公主讲到崔明安时,目光若有若无地扫了素尘一眼:“真好奇你们两个在这一局里,谁能更胜一筹呢?”
李婉一点也不意外长公主明明早就不理政事,竟然还对前朝的消息动态如此灵通 。如果长公主真全然一点手段都没有,她才应该意外。
她笑着缩手将素尘从身后拉上前,得意道:“他有他的聪明才智,我也有我的秘密武器。”
素尘眨眨眼,直面迎上长公主的审视,熟练地扯出一抹笑。
但她却与长公主对她的印象全然不一样。
素尘之前在宴会上远远瞧见过她,她也自然注意到了总是在话题中心的素尘管事。
那个总是周旋在各府夫人之间的年轻少女,将崔府出事之后淡下来的交际关系重新又联系起来了。她记得那时谁的生辰来着?她因着原先的交情和兴致前去应邀,却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这些人聊的事无非是从闺中秘事变成了儿女婚事和丈夫的仕途。
实在无趣的一群人忽然停了声音,长公主便听见了一个不知叫什么的夫人小声地说:“瞧,那鹤珍公子身边的女管事,若是她再漂亮矜贵一些,才是完美了。”
她听着话,挑眉转头看过去。
她们竟然只能挑出这人长得没那么漂亮这一个缺点?
映入眼帘的年轻姑娘衣裳颜色素净,脸上笑容温柔,但只是这么扫一眼,她就瞧出这姑娘的笑意怕是一点没及眼底,真是一个圆滑又不染红尘的姑娘。
就是这么一点好奇,所以她特意参加了有崔老夫人参加的宴会,状似无意地过去和她打招呼:“老夫人,听说您府里有个女管事?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殿下来了,”老夫人独自坐在角落,看着宴会上热闹的众人,被岁月冲淡色彩的眼眸看向那个替她交际的管事,声音祥和:“她唤作素尘,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崔老夫人回头看着已经三十余岁的她,笑道:“原来殿下也已经这般大了……您应当会喜欢素尘的。”
长公主看着眼前少年郎模样的素尘,与之前瞧见的模样相比成熟了不少。真不知道崔老夫人在素尘面前这般无情,那日却与她说那句让人多想的话。
她抬手喝了口清茶,掩下那些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