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秋雨顺利回到单位,交还摄材。她撑着伞到电视台门口,身上已湿了大半。透过雨幕,她看到一道高大的身影,撑着一把黑伞,步履急促,朝保安室走来。
“柏淮哥?”
“小丁?”柏淮蹙眉急切问,“尤加呢?”
他就是联系不上尤加,才来单询问情况。
丁秋雨一五一十和他说明,末了她又道:“柏淮哥你别担心,我刚才在回来的时候接到同事电话,他已经在去接加加姐的路上。”
联系不上人,听不到尤加的声音,他还是无法安心。又再次问车子抛锚的大概位置,得到确切的地址。柏淮重新撑起伞:“需要先送你回去吗?”
“不用不用,我老公一会儿就到。”
来接她的人恰巧抵达,丁秋雨往车旁走去,刚上车,车窗被敲响。
“小丁,麻烦把你同事的电话给我一下。”
“好。”
柏淮回到车里,直接将航班延误的弹窗消息划走,拨打从丁秋雨那里要来的号码。
连续拨打三次,一直处在“你所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的状态中,他烦郁地揉揉眉心,调转方向盘,往城郊的方向驶去。
另一头,尤加浑身湿漉漉,狼狈抽扯一张又一张的纸巾,拯救滴水的发梢,贴着皮肤的湿衣裳。
皮质座椅上沾着雨水,脚垫上长满团成团的纸巾。
丁秋雨随车离开,尤加身边没有钟表,完全失去时间概念。她只知道天越来越黑,被乌云遮蔽,雨越下越大。如果说方才只是铁钉砸落的动静,现在用铁锤敲打来形容,也丝毫不为过。
尤加靠着椅背放空,脑子却一直在转动,跟上了发条似的,想静也静不下心。车里越来越闷,只能开了右后座的车窗,露一条缝隙透气,虽然雨水无情泼洒,总好过一氧化碳中毒,昏倒在车里强。
脊背重新贴上椅背,尤加在心里叹气,计划好的川南行八成是泡汤了。正想着,一辆车喇叭嘀嘀响从侧边而过,打着双闪,缓缓停在前方。
尤加试图看清模糊的车屁股,几乎一眼就断定是单位的车子。没有实质依据,第六感告诉她,这就是单位的车。
没过多久,穿黄色雨披的人敲了敲她的车窗,雨披上的反光条快赶得上灯泡。
尤加降下车窗,看到了胖子那张憨厚的脸,镜片上全沾了雨水。
“尤加,上车。”王月半递进来一把伞。
有伞与没伞差别不大,雨伴着强风从四面八方来,几步路的距离,还把伞吹坏了。
罢工的越野车扔在原地,尤加上了同样是下乡利器的五菱面包车。
她刚进单位那年,也没少开这着玩意下乡。不是他们不想开别的车,而是一打报告就被打回。这车子电瓶坏了不知道多少次,他们跟主任打哈哈,主任也哈哈笑说单位没预算。
尤加用了快一整包纸巾,衣服是救不回来了,至少头发不再滴水。
视野低,车子开得慢。尤加扶着额头,灵魂快要出窍:“不是说今年的台风不过榕屿吗?”
“你给台风打个电话问问吧,问问它好端端的为什么在中途拐弯,往我们这边走。”胖子仔细辨别前方的岔路,开向崎岖的山路。
刚才尤加以为胖子是来接她回榕屿,上了车才知道,胖子确实是来接她的,接上她之后,要直奔榕屿最远的山区莱山县。单位接到通知,明天上游水库要开闸泄洪,让各个单位做好准备。而他们的任务就是要去抗洪一线。
过了山路路段,手机终于恢复信号,两人的手机不约而同叮呤咣啷响。托胖子的福,她的手机终于得救。
未接电话和未读消息不少,尤加挑着重点回。忙完之后,她终于点进柏淮的头像,回复:一切都好,放心。我现在和同事在一起。
消息几乎刚发送过去,那头的电话瞬间打过来。
柏淮急切喊她名字,尤加连忙道:“别担心,我同事接上我了。”
她也是看了丁秋雨给她发的消息,才知道柏淮去单位找她了。
柏淮额头抵在搭着方向盘的手背,胸腔堵着石头掉落,终于能顺畅呼吸。
尤加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沉重,自嘲笑笑:“对不起啊,我可能要失约了。”她话语微顿,又道,“刚接到单位通知,要去莱山县支援抗洪一线,这几天都没办法回去了。”
刚顺畅的呼吸重新淤堵起来。
尤加拨打电话过来五分钟前,他抵达丁秋雨所说的地点,看见被扔在田埂边的越野车。幸好不是抛锚在乡道上,没有阻碍来往车辆的通行。尽管他知道尤加已经被同事接走,但看见车里空荡荡那一刻,心还是不免往下沉。
柏淮重新上了车,一时之间像失序的仓鼠,不知下一步是该等待尤加的电话,还是先行回到榕屿。期间,他一直在不停刷新消息,又或是点开电话一栏。生怕错过任何一个来自的尤加的消息和电话。所以当收到尤加报平安的消息,他立马回拨。
“那你......”喉间阻力加倍,喉结艰难上下滑动,“在那边多注意安全。”
尤加的声音倒是挺轻快:“知道知道,哎,你到家了帮我上楼看看有没有关窗。我真怕我回去了,咖啡机要成泡水机了。钥匙我今天早上进二楼的时候,偷偷放了一把在鞋柜最上层左边的抽屉里了。”
柏淮压抑担忧的情绪,低声应了一声好。
“先挂了,主任来电话了。有什么事你直接留言就好,我有空了给你回消息。”
“嗯,好,保持联系。”挂断前,他又急忙道,“尤加,你要——”
心有灵犀似的,尤加说:“知道知道,要照顾好自己,注意安全。”
说完,电话挂断,冰冷的电子音嘟嘟响着。
柏淮坐了许久,最终启动车子。在分岔路口,他闭了闭眼,定神,果断打转向灯。
雨天路滑,他不敢开太快。车速从平缓,渐渐变慢,最后停下。
柏淮不停看时间,车子拥堵已经接近一个小时。暴雨却丝毫没有因为拥堵,而渐弱半分。忽闻一片警笛的嘈杂声,他降下车窗,听到有人在大声交流。
进山的路段塌方,道路被阻断,有车子被埋了。
柏淮的心扑通扑通直跳,几乎快跳出心口。后背、掌心不自觉冒出冷汗,连握着手机都在打滑。
他给尤加发消息:去来莱山县的山路塌方了,你们还好吗?
等待回复的时间度秒如年,他坐立不安,根本无法安心。
屏幕一亮,当即查看。
尤加:啊?塌方了吗?我和同事快到了。
前方已经是莱山县地界,尤加和胖子说了塌方的事。胖子心有余悸。
“严重吗?”他问。
“说是有车子被埋了。”尤加答。
胖子静默许久,叹息一声天灾人祸。回头一泄洪,房子、田地、养殖的水产畜牧全都难于幸免。对于靠天吃饭的农民来说,是一场灭顶的灾难。但又能如何?之于宇宙,人类何尝不是一只蝼蚁。
两人抵达莱山县后,直奔当地政府报到待命。
尤加忙到后半夜,和胖子结伴回暂时安置工作人员的招待所。她的衣服干了又湿,湿了又干,顾不上干不干净卫不卫生,直接全扒了,光溜溜躺床上,衣服直接晾着。
她几乎一夜未眠,她以前在电视台实习的时候,跟着老师前辈们去过泄洪区。倒塌的房屋、泥泞的路面、积聚淤泥的农田......满目疮痍的画面重现在眼前。明天雨停之后,各个指挥救援部门将开展有序行动,停水停电疏散居民。尤加翻了个身,只觉得雨声、湍急的水声中写满了悲凉。
同样未眠的还有柏淮。
他被堵在半道之后,接到交警通知,车辆全部往回撤,给救援抢险车辆让道,尽快让山路恢复通行,免得耽误救灾部门和物资车辆进入莱山县。一路回榕屿的心情,如同这台风过境的暴雨天。
沉闷又慌乱,心漏气似的,同外头的风呜呜响。
他在尤加所说的抽屉找到了三楼的房门钥匙,重新检查屋里所有的门窗,将能断电的电器都拔掉插头,又将厨房的厨余垃圾带下楼。
航班延误的动态,跳转成取消状态。航司给乘客发送了致歉消息,柏淮处理好机票事宜,已经接近半夜。
半夜两点的时候,尤加发来好几条哭唧唧苦中作乐的消息。
[小尤同志加班中,好想吃馄饨噢。]
[肚子好饿,看谁都是馄饨]
[可惜咯,只有冷水泡泡面]
还附上一张冷水泡泡面的照片。粉包调料、脱水蔬菜、辣油包、面饼,各过各的,各自安好。
柏淮抚摸屏幕上的字,想象她的表情。会撅着嘴吗?还是会丧着脸。等她回来,想吃什么他给做什么,还有她心心念念,故意为难他的佛跳墙。
他不敢给尤加发消息,怕打扰到她。
天色蒙蒙亮之际,雨终于关了闸,柏淮时刻注意新闻动态,他还刷到了尤加报道的新闻。莱山县已经不让车辆通行,只允许救援物资车辆进入。
柏淮直直望着天花板出神,手机在手里来回转动,蓦地一停。拨通蒋文的电话。
蒋文很给力,给他弄了一车医疗物资。他跟着车,带上收拾好的背包,抵达了莱山县。
路上,他给尤加发消息。尤加没回,估计已经忙碌起来。每当有灾难发生,身在一线的救援人员们,是一群最忙碌的逆行者。
他成了志愿者中的一员,帮忙卸物资,听闻一震嘈杂。他扭头,只见一名挂着证件的村干部急急跑来。
村干部面目急切,额头冒汗:“救援的队伍在哪?融媒体的小尤掉水里了!还有一个小孩!”
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位蹒跚佝偻的老人,泪痕布满苍老、沟壑纵横的脸庞。老人被一名胖胖的男人搀扶着。